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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拉威尔《茨冈》,58小节低音华彩段。
      言巽只拉了一半,叹口气,把弓子放下了。
      “不行么?”
      “嗯。”言巽点头,顺手把谱子拿下收好,“没有感情,温吞水,再拉下去就是糟蹋作品。不过……”他看向一边的听客,“你为什么在这里?”
      把椅子倒过来坐,下巴搁在椅背上的校医越某人笑得一脸无辜,“午休时间嘛,过来看你顺便叫你吃饭。”
      “午休?你的钟大概快了一个钟头,医生。”
      “哎,巽,你试着在外面也对我温柔些好不好。”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医生。我还要准备课外辅导,慢走不送。”
      “巽啊……不要这么无情,”越澄川开始摇头,又带了点引诱的口气继续说,“托你的福,我见到位高权重的学长,他送我今天音乐会的票,去不去?”
      言巽冷淡地看着他,然后自顾自地开始拉一首帕格尼尼随想曲练指法,越澄川茫然地看着让他着迷的漂亮手指在弦上翻飞,听到耳里的曲子在连串快速音里升升降降,叫人喘不气来的急促。曲子很短,不过两分多钟,言巽放下弓,挑眉。
      “名字?”
      “啊?我怎知?你明知我是音盲。”
      “那为何还有人送你音乐会票?”
      “帕格尼尼24随想曲,第5首。”更年轻的声音插进来,有些怯生生的,语气却肯定。
      两人转头,同时微笑。
      “沈离。”
      “小离?”
      穿着校服的少年在门口踌躇:“言老师,越……越医生,我……”
      “啊~~这孩子怎么还是这么别扭的样子啊,你不认得我了吗?”越澄川站起来走到门口,弯下腰看着少年的眼睛,“虽然我是好几年没见过你了,你也不至于把我忘光了吧?”
      少年在他的注视下把头往下低了低:“我……记得的。”
      “那你还叫这么生分?”
      “医生,现在在学校。”言巽也走过来,拎起越澄川的衣领让他站直,“你给我回医务室去。”
      越澄川举手做投降状:“好,好,我回去就是了,食堂再见。我走了喔,小离。”
      言巽对他的背影摇摇头,面对沈离露出微笑:“你学过吗?”
      少年摇头否认,又习惯般低下头。
      “是吗?那你真厉害,这个不是什么通俗的曲子,一般人都说不上名字的。”
      “我,我姐姐以前学过,所以……”
      “你姐姐?那她也很厉害嘛,她现在还在拉琴吗?”
      沈离犹豫了一下,像是触动了什么情绪般把头低得更低:“我不知道……也,也许吧,她……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言巽愣了愣,无意识地弯弯嘴角硬是扭转话题:“……你来找我是有事吗?”
      “啊?不……不是,我……我想去医务室的,听到老师在拉琴,不由自主地……过来了……”
      越发细小的声音让言巽差点失笑:“这样啊……医生刚刚离开,去追他吧。”
      沈离哦了声,低头行个礼转身就走,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问道:“老师跟……姓许的律师很熟?”
      言巽想起前几天在餐厅发生的事,心里忽然涌起一种荒谬的感觉,也不知怎样才算正确地解释自己和许尧的关系。想了想,答道:“勉强地说,我父母是他的委托人。”
      少年再次哦了声,对言巽的回答没有表示满意也没表示不满,漫不经心到仿佛只是随口问了个时间。
      言巽反而想问他许尧究竟如何得罪了他哥哥,话到嘴边,最终没有问。许尧或许也是不愿自己知道一些事的。言巽想起平日里越澄川讽刺许尧的话,有些的确是事实——许尧永远不会说出全部真相,他习惯于欺骗所有人,只告诉你部分真话,其余的会在他的误导下成为谎言。
      也罢——这个世界上,谎言很多时候比真相更温柔,更具有保护性。
      言巽对自己说着,目送沈离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关上门,同时收回自己的思绪。

      越澄川确实抱怨过言巽那种很少为任何事动容的冰冷性格,但他同时也庆幸言巽那性格有不少可取之处。比如言巽问他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得到支支吾吾的答案后,便不再刨根问底,而是像没发生过似的把这个问题遗忘掉。
      不过有时候得不得到答案结果是一样的,特别是言巽的观察分析推断能力出奇敏锐的时候。
      在两人走去剧院的路上,言巽一直是若有所思的样子,忽然冷不防地问了他一句:“许尧是不是接过跟沈家有关的医疗案子,而且是医方的代理?”
      越澄川吓了一跳,好容易确定这是个确实的疑问句后才干巴巴地说:“不知道。”
      言巽看着他的眼睛,停留了一会,若无其事地转开视线也转开话题。
      越澄川头脑呈空白状听着言巽慢条斯理地评论今晚音乐会演出者的优劣,心中懊悔自己的反应大概为言巽的问题给出了个肯定的答案。让言巽知道许尧和沈绎的恩怨看上去不会带来什么大的影响,依言巽的冷淡性子那甚至不能算什么事件,不过很多事是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旦推翻就会连锁效应,对于好不容易平衡稳定下来的生活或许不是个会让人乐观的将来。况且那个人并不像是已经善罢甘休的样子。正如许尧有隐瞒事实的习惯,越澄川也有必须瞒着言巽的事。真相?有句话说无知是种幸福,不少时候真相都是伤人的利器。
      现在已经很幸福了,保持现状——不管它是不是虚幻的——就好。

      越澄川最终忘记了音乐会的票是沈绎给的,换言之沈绎和言巽必定会再次接触,而接触越频繁不稳定的因子就越多。
      所以当他看到邻座两人是沈家兄弟时,心中不由得怨天尤人了一番。倒是言巽用可以作为礼仪范例的态度去道了谢。
      沈绎依然带着那种精英所特有的笑容,风度翩翩地回礼。这场音乐会的票价对工薪族来说算得上昂贵,沈绎三言两语间并不显高压和虚伪,反而透着难得的真诚。言巽暗想他这圆熟做派和许尧也有几分相似——虽然沈绎决不愿与许尧类比——必定在事业上是极成功的。他身边的沈离和在学校时一样,低着头,不大笑也不大说话,眼睛藏在留海的阴影中。看得出沈绎非常爱护弟弟,但沈离对自家兄长却像是在竭力疏远。
      言巽不打算去分析青春期少年的叛逆心理或是男孩子对父兄的敌对心理,他只简单下了个“关系僵持”的注脚,便结束了对沈家兄弟的观察。
      音乐会的确是高质量,对得起昂贵的票价。言巽把自己完全沉浸在乐曲中,不自觉地露出难得的真正的微笑,他身边的三个人却都有些心不在焉。
      中场休息时越澄川带着一丝不满的表情把沈绎叫走,言巽冷淡地望着他俩并肩离开,转头看向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依旧低着头的少年。
      “沈离,你……好像不是很感兴趣?”
      少年抬起眼睛飞快地看了他一眼,更深地低下头,抿抿唇犹豫着答道:“我更喜欢画画。”
      言巽笑笑:“也很好的。”
      少年沉默了一阵,又轻声问他:“老师,你有多喜欢拉小提琴?”
      言巽想了想:“论及喜欢的话,她是排第一的。”
      “那老师还喜欢什么?”
      言巽一愣,继而无奈苦笑。论及喜欢的话,也许只有小提琴能归于此列。或者还有越澄川?可那算是喜欢吗?
      相识一年半,同居十三个月,不尴不尬的关系,不似普通朋友也不似正常情人,承蒙着他照顾也顺便照顾着他,可说很了解也可说并不了解。能这样相处,应该是互相在喜欢着吗?
      一时保持着微笑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幸好越澄川和沈绎及时回到座位上,打断了两人的交谈。言巽看到越澄川眉宇间有强行压抑着的忧虑,比先前更甚。可能稍微自大了些,但他直觉越澄川的忧虑与自己有莫大的关系。
      再次不动声色地打量了沈绎一番,确定此人与许尧在很大程度上是同类,不由奇怪越澄川明明那般痛恨许尧,却能与沈绎交好。也许不一定是交好,越澄川或者只是不讨厌沈绎,或者他们之间并不一定只是校友和曾在一个社团中这样的单纯关系。
      忽然觉得自己这想法和吃飞醋的人不谋而合,心里暗自笑了一笑,随即习惯般把刚才的想法抛到一边去了。

      下半场的第一支曲子是《1812序曲》,相当震撼的鼓点听在言巽耳朵里忽然变得带有了质量,一下一下沉重而缓慢地击打在颅骨内侧,让他不自主地掐紧了手心,慢慢地调整自己的呼吸。那种击打的感觉很快消失,换上的却像是细细的针刺入的疼痛,一点一点侵蚀神经,很缓慢,又是铺天盖地不可抗拒的。
      冰凉的汗水滑下额角,言巽发现自己还有心情诅咒自己见鬼的旧疾影响了难得的演奏会。音乐会中途起身是很不礼貌的行为,但此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轻轻拉拉越澄川的衣袖,示意附耳过来,然后低声说了句:“带我回去。”
      剩下的精力全用在与疼痛做某种抗争上,稍微能够继续思考的时候,已经躺在自己的床上。
      眼皮沉重,头轻轻转动一下也让眼前一阵发黑,努力睁着眼试图让自己适应疼痛的潮汐退后留下的眩晕。熟悉的手指拂上前额,干燥温柔,虽然看在眼中的轮廓还是模糊,言巽依旧对他笑笑。
      “有劳了,澄川。”
      “已经没事了吗?”
      “没事了。”
      听得出越澄川语气有些紧张,言巽拉过他放在自己额上的手贴到脸颊,轻声重复了一次:“没事了。”越澄川慢慢抽回自己的手,坐到床边扶他起来,一手端了杯子喂他吃药。尚未平复的眩晕引起一阵恶心,言巽靠在越澄川胸前,略略闭了闭眼才缓过来。
      “明天我带你去汶那里。”
      言巽意外顺从地吞下止痛片,想摇头却不敢,停了一下,拒绝,“不用了,前个星期刚去过。”
      “你这个星期已经发作两次了。”
      “没事的。”
      “巽。”越澄川不赞同地皱起眉,“不舒服就应该去看医生。”
      言巽有些好笑:“你不就是医生吗?和汶姐修的又是同样专业方向。”
      “我……”
      越澄川语塞,仿佛不可知般叹了口气,慢慢让言巽重新躺好:“总之还是去她那里一趟比较好。现在继续好好休息,明天还是不舒服的话,我替你请假。”
      言巽嗯了声,又问,“沈先生……你替我道过歉了吧?”
      越澄川把被子拉高些盖住他的肩膀,沉默了会儿:“巽,沈家的事,你千万不要掺和进去。不要去管许尧和沈绎之间的过节,还有沈离,也别对他太上心。”
      言巽听得他言语中莫名一段苦涩,睫毛抖了抖,而后淡淡答道:“我知道了。”

      让巽睡下,越澄川踌躇了半晌,终于还是拿出手机走到阳台上,拨出了那个让人不爽的号码。
      接听电话的人显然也是努力按捺住不耐烦才用平静的声音说了句喂。
      “许尧你给我听好。”越澄川省略掉所有客套和礼仪所必须的话,开门见山,“你跟沈绎,还有那个也姓越的之间的事最好赶紧了了,不要把巽扯进这么复杂的事情中去。”
      手机那边没说话,过了一会儿,许尧惜字如金地说:“换也姓越的人来讲。”
      越澄川还来不及抗议,一个可以让他起满身鸡皮疙瘩的声音响起。
      “澄川~~~”
      “闭嘴!别叫那么亲热!”
      “叫自己的弟弟自然要亲热。”
      “你给我住嘴!越云深,我跟你没有关系!”
      眼看要演变成没有营养的斗嘴,许尧咳了声提醒越云深不要再玩。越云深做了个知道了的手势,瞬间收起玩笑的态度。
      “你说不要把巽牵扯进去,要我们怎么做?”
      “离他远点!”
      “又不讲道理了,澄川。我从来都没靠近你的巽,阿尧是言巽的律师,因为工作和他接触是无可厚非的事。”
      “越云深,你和姓许的都是一路货色,不要做出一副无害的样子!”
      那边越云深笑得更加开心,“澄川啊,不要说我没提醒你,那位沈学长也不是省油的灯,你还是注意保护好你的巽。还有,你是越家人,这点只要我不点头,法律上你永远断绝不了,记好了没有?”
      越澄川咬牙切齿地答他:“我和你这两手鲜血的疯子决不是一家人。”
      “呵呵,澄川,话可不要说太早,看看你自己的手,真的全擦干净了?”通讯信号不稳定让传出的声音有些低沉扭曲,“只要那孩子还在受一天折磨,你就别想干净,更何况别忘了——是谁帮你的,是谁,让你还能像个正经好人一样站在那孩子面前的。”
      越澄川愤怒地切断通话,没握电话的手紧紧握住栏杆支撑起身体,一个恍惚间,指缝中仿佛渗出红色的液体,粘稠的,缓慢地顺着栏杆流向地面。

      “我从不知道你会有这样意气用事的时候。”许尧手上还翻着卷宗,推推工作时才架上的眼镜,淡淡说。
      越云深合上手机盖子,意义不明地冷笑一声:“见笑。”
      许尧叹口气,把手中工作丢到一边,正色看向越云深:“站在朋友的立场,我很想劝你放手。”
      “你可以试着劝一下,大律师。”越云深笑嘻嘻地答他,带着一点调侃的味道。
      “可惜你们越家人的脑子都是钛合金做的,一个比一个坚硬顽固,我还不至于无聊到去给飞机机身钻孔。”许尧拿下眼镜,有些疲惫地揉着眉心,“云深,我好歹和你相识二十年,也算知你甚深。你自小目标明确心无旁骛,为何一定要和澄川过不去?他今生都不可能再威胁到你的地位。好,就算你恨他,可也不必总用巽去刺激他。”
      “你喜欢那孩子?”
      “对。”许尧很干脆地承认,“我不喜欢你弟弟,可是巽喜欢他。所以我可以容忍他做过的所有事,也不愿你去破坏他们俩现在的生活。”
      “阿尧阿尧……”越云深摇摇头大叹,“你在法庭上也用这种真挚到叫人落泪的语气说话?”
      “我不会骗你。”
      “可是你想过没有,他们俩现在的生活本来就是建立在沙砾之上,潮水一来,什么都不会剩下。”
      “只要你不去做潮水就行。”
      越云深举起一根手指轻轻摇:“我不会是潮水,潮水本来就存在于他们间,但是,我的存在必然是月亮。如果真如你所说,那孩子喜欢澄川,他就一定会伤心。你以为一个人的记忆可以埋葬多久?这种不稳定的状况,只要被引导出一点破绽来,什么都完了。你以为言巽已经完全接受了自己目前的样子?”
      许尧淡漠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阿尧,你要是想保护那孩子,就应该把他从澄川身边带走。”
      许尧垂下眼帘。他的眉眼总萦绕着一种冰冷犀利的气质,哪怕做出示弱的姿态来也让人觉得那只是短暂的蛰伏。
      “云深……六年前我刚见巽的时候,他的样子离死只有一步之遥,就算抢救及时活下来,他也刚满十六岁,父母双亡,记忆丧失,身体大不如从前。独自一人,要面对整个未知的人生。”
      “那孩子其实相当坚强。”
      “是啊,坚持赶上了原班课程读完了高中,现在大学也毕业了,工作又稳定,看上去和平平安安长大的孩子没什么两样。”
      “这和澄川有什么关系?”
      “他的创后综合症真正恢复良好是毕业后和澄川一起住开始。毫无疑问,三四年都做不到的事不到一年半就做到了,你能说和澄川没有关系?”
      “所以?”
      “所以就算是帮我的忙。”许尧抬头看着朋友的眼睛,不容拒绝,“你弟弟的死活我不想再管,你想和他过不去,至少等到巽完全恢复。”
      越云深看着他,“阿尧,我时常怀疑,你对言巽那样好,好到连我都妒忌。真的只是因为他的眼睛长得像你母亲?”
      “……是。”
      真不知道你是怎样分辨的,大多数东方人的眼睛都是烟晶色。
      越云深无可无不可地做了个漫不经心的手势:“好吧,你的要求我没有可以拒绝的理由。反正,澄川一辈子也不可能真的脱离我,我想对他怎么样,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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