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绯天月

55、第五十五章 故事

　　“你在说什么？我自然是秦卿。”
　　黑衣的青年直视着闫过的眼睛，目光坦荡得让闫过原本坚定的底气也顿时不足了起来。
　　可事关秦卿，他不能含糊。
　　“刚刚那女子，她分明没有易容，可是你却不认得她。”
　　闫过认得珍玲。
　　杭州城里身负异能的人他少有不认识的，不论对方认不认识他。
　　只是秦卿与珍玲接上头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杭州，所以没想到这两个人还能有交集。
　　想来眼前的人与他恰恰相反，他是知道有这个人，却没见过珍玲本人，所以没能认出来，终究是漏了陷。
　　“你疯了么，”黑衣的青年淡淡的回道，“若是给那些人知道那是珍玲本貌，难不成此后在事成之前，你都要她遮掩面容？”
　　这个理由十足充分，珍玲也是这么理解的，却瞒不过闫过。
　　他冷笑一声：“你把我闫过当成什么人了？是真懵还是装傻，哪怕是放在这张脸上，我也是分得清的。”
　　“这张脸，”黑衣青年似笑非笑的重复一遍，分明的眉睫随着神情自然而然的落在恰到好处的位置，“闫兄是觉得我这张脸是假的？”
　　这张脸自然不是假的。
　　闫过的眼睛照妖镜似的尖，这一路上也不止一次有过这个念头，却都被那张血肉分明的脸和丝毫不差的神情举止说服了过去。
　　他也想就这么说服下去。
　　可他不能。
　　因为他是闫过，是负尽天下人的闫过。
　　因为那人是秦卿，是他负尽天下人，却能信任的秦卿。
　　纵然有一人有一张相同的脸，用着一模一样的声音说着一模一样的调子，只要他不是秦卿，那就毫无意义。
　　哪怕这人是哪里的孤魂野鬼，霸占的就是秦卿的血肉之躯。
　　壳子里不是那个人，就毫无意义。
　　“你到底是谁，秦卿在哪里？”
　　黑衣的青年看着闫过，漂亮得瞳孔像是冰做的。
　　“我是秦卿。”他一字一句的重复道，但闫过注意到他语气已有了微妙到一不留神就会忽略的变化。
　　他是在对闫过说，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我就是秦卿。”
　　闫过皱起眉头。
　　这是他说的第三遍，意味已经与最初的理所当然截然不同。
　　闫过觉着这人就像是在自己身上刷了一层名为“秦卿”的颜色，不去撼动的时候他就是秦卿，一旦意识到了，这颜色就会剥落。
　　随着他每一次强调，都反而会让自己露出本来的底色。
　　像是没有自我。
　　闫过忽然想起一个人。
　　他就像一个影子，有一个儿戏似的名字，从来没有人见过他的真容。却永远随行在秦卿身边，是秦卿最信任的手下，几乎知道秦卿所有的事情。
　　闫过甚至打趣过，是不是他将来洞房花烛夜都要带着那人。
　　如果那人的面具下面是一张与秦卿一模一样的面孔，他随行在秦卿身边就是为了惟妙惟肖的模仿他随时准备取而代之。
　　秦卿不可能不知道这样的事情，那就一定是他的安排。
　　为了自己身死之后，还有人作为“秦卿”去做秦卿接下来应该做的事情。
　　闫过的身形晃了一晃。
　　他摘了面具，大摇大摆的对每一个人说“玄武卫秦卿在此”。
　　是替死者完成未竟心愿。
　　为亡魂复仇。
　　“闫兄。”
　　黑衣青年依然操着秦卿的口吻。
　　“你可知我们先前途径的镇子，是个什么地方？”
　　闫过自然是知道的。
　　朝廷水路运输皆有枢纽，江湖人也有暗道，一些人在算不得光明正大的途中长途跋涉需要暂歇，渐渐就生出这种零星的小落脚点。
　　因为不受朝廷管制，游离于版图之外，所以往往没有名字，没有头领，表面平静之下，都是靠本事活命的人。
　　也因此，隔三差五就要被争端波及，本事不够的经常过段时间就换一拨，是个与“物是人非”最贴切不过的地方。
　　就好像奈何住过的那个小客栈，上次秦卿在那里住的时候，还没有所谓地字天字的差价，老板是个足有三人宽的矮胖子，见谁都是一团和气，如果是在扬州城的炊烟里，大概光跟街坊邻居打招呼就能耗费一早上。
　　“秦卿第一次到此处，是十三岁，被师父差遣出谷办事，途径此地，见了一伙亡命徒，杀了后街胡同里的一家子。”
　　黑衣青年忽然没头没脑的开始追溯往事。
　　闫过愣了一愣，却没有打断。
　　“秦卿不知道这镇子的规矩——或许知道，只是看着那杀人放火的场景控制不住自己，把那一伙亡命徒都杀了。可惜到底年少，学艺不精，差点给人杀了，多亏一个爱管闲事的浪荡侠客才得以活命，不然……也没有后面的银剑公子了。”
　　二人放任坐骑溜溜达达的往前走，越过了几个脚夫，不乏在镇上有过一面之缘的。
　　各自走在各自的黄土道路上，对什么秦卿奈何漠不关心。
　　就如同黑衣青年此时提起不为人知的往事一般。
　　“秦卿第二次途径此地，是十八岁，‘乌衣银剑，公子秦卿’，最是名声显赫的时候。彼时镇子上待的，是一些避世的人，桃花源似的，让一群途径的过街老鼠，也能短暂的享受到一丝宁和。那时候……”
　　青年平板的语气迟疑了一些，似乎带上一些困惑。
　　“牌楼下面，有个卖糕饼的小摊贩，做的糖糕特别好吃。”
　　闫过忍不住看他一眼。
　　这人看似在转移话题，又像是终于有了个身份、有了个理由，想把一些积压了多年的无聊琐事倾倒而出似的。
　　却在此时，那清冷的声音骤然硬了起来。
　　“秦卿第三次到此，是二十岁。”
　　闫过下意识屏息。
　　天下人皆知秦卿二十岁由陆相引荐入宫，玄武卫初成名声大噪，惹非议不断。
　　可这前后因缘却鲜有人知。
　　“秦卿初入宫门，争议不断，谁也不知道该给个什么职位。当时在任的兵部李侍郎提议，说听闻南疆有毒女作祟，致无辜百姓官兵死伤惨重，不若就由这名动天下的‘银剑公子’去，若能解决，便好名正言顺的封官加爵。”
　　这段过往，闫过觉得依稀听秦卿揉碎成琐事提起过，只可惜两边都太过零散，还是拼凑不出来完整的故事。
　　“彼时秦卿正是少年意气，便真的去了。”
　　“那后来呢？”
　　闫过不管不顾的追问道，也不计较这人说这些，是不是在顾左右言它了。
　　青年看了他一眼，却截住了这一段，慢悠悠的又跨过了一段漫长的岁月。
　　“秦卿第四次经过此地，是为一桩皇室秘辛。”
　　他不急不缓地讲，仿佛这不是什么动辄就要抄家灭门的“不可说”，而是如鬼众屁精之流挂在哈喇子上的家长里短似的。
　　仿佛压根没有看到闫过在旁边气急败坏并不感兴趣的样子。
　　“今上后宫清冷，膝下无子，却始终未过继宗室子弟为嗣。”
　　这是全天下都知道的事情，也是以陈阁老为首一众老臣最为记挂的事情。
　　天子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养成，也不是做上几年州刺史就能造福苍生。
　　最具太子之格的九王，三个“正经儿子”一个比一个神秘，就像京里有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只有一个私生子，任由民间传闻此人才是最不简单的那个，迫害兄长操控生父，皇位迟早会是他的囊中之物。
　　“其实这一代正统，远不止这几个。当年宫变，多数人折在了自相残杀里，宫人却也各有手段，总归有一两个流落民间的。”
　　这没什么稀奇。
　　天家再怎么尊贵，终究也是凡人，是血肉之躯，有五感七情，这些事情，哪朝都有。
　　若不是有秦卿往事这一出，闫过一定是乐于打探一二解闷儿的，只是此时有更为挂怀的事情被打断，让他提不起丝毫的兴趣，半点耐心也无的随口接了一句：“然后呢？”
　　“然后？然后找回来。”
　　举轻若重的青年轻飘飘的回了一句。
　　又一断看似了不得的故事便也要不了了之。
　　闫过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他不得不承认，这几番似有所指，却半点实质内容都没有的话，十分秦卿，很有秦卿的风格，就是秦卿会说的出做得出的。
　　他心中堆满了各类天机玄密，却半点不会透露，偶尔拿出来只言片语，意有所指的晃一晃，待你被勾起兴趣了再追问，却又了然无痕，仿佛从未发生过了。
　　但是秦卿也从来不说无用的话，不做无用的事情。
　　他恨不得连每一次呼吸都有深意。
　　于是闫过不由得静心，强迫自己把这四段零散片段单独拎出来，在串起来去咀嚼。
　　却并没有觉出这前后有什么联系，仿佛只是普通的触景生情，又像是在借自己知道秦卿所不为人知的过去，以证明他是真的。
　　闫过想了想，不论这人是不是秦卿，终归是友不是敌。
　　如果真如他的猜测，那这一切都是秦卿的安排。
　　他向来是相信秦卿的，不论是生是死。
　　于是闫过耐心等待了一会儿，听身边的青年不再有“第五次”，便干脆将心中疑惑问了出来。
　　“你给我说这些，究竟是个怎样的打算？”
　　黑衣的青年看了他一眼，那目光说不好是嫌他驽钝，还是别的什么。
　　闫过揣摩不透。
　　这四段——或许还有更多往事，都是经由这里延展开的，从初涉江湖，一段一步。
　　分明是个随缘的地方，秦卿却来过这许多次，许多至关重要的节点都在这里有一笔。
　　是这个地方有什么？
　　还是说这一次经过，也意味着前途的重要。
　　是了。
　　闫过仿佛这才知道，他们此行，就是往终点去。
　　或许这个无名镇本就毫无意义。
　　对秦卿，对奈何，对步崇逍，对牌楼下偶遇的那吵吵闹闹的一群人。
　　他们只是不约而同的来履行某种仪式，作无声纪念而已。
　　只是风尘往，风尘住。
　　风尘滚滚，从不由人。
　　这一张明里暗里数不清的手共同拉扯的天罗地网，终于要收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

　　闫过：“作者提到你从来没写过‘秦卿’，都是‘黑衣青年’，你还说自己不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