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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四十六章 困兽 ...

  •   与楚天楼乃至整个江湖的波涛暗涌不同,搅得这天下风云变幻的根源——秦卿,此时倒是难得的悠闲。
      老天垂怜,在这本该多雨的时节竟然没有给他再添狼狈,一连十几日都是晴朗,连时时都要考虑果腹的虎都懒散了,丢下了啃了一半的猎物,去溪中戏耍。
      秦卿就望着它出神。
      他仿佛在一刻不停的思索计较,又像是什么都没想。心中转过千万思绪,从京城到兴州,自凉州步家至杭州许门,最后落那金灿灿的波光里一团火似的猛兽身上。
      山中无日月。
      他来到这深山里已不知道过了多久,居然真靠着随身的几瓶药丸和哪怕是在山林里,遇到也只能凭缘分的草药修仙似的活了下来,刺透肺腑的伤好歹是没有恶劣,奇迹般的结了痂,从来都是出尘潇洒的银剑公子终于再度用两条腿走到溪边,而不用像那畜生似的四脚挣扎。
      终究是挺下来了。
      秦卿苦笑,缓缓吐出一口气。
      打坐也不过是习惯,他而今内力一丝也调动不起,吐纳也只会牵动里息伤痛,活是活了下来,可出了这林子能活多久——或者说,他能否出的了这林子,都是未知。
      焉知这虎将他饲在身边不是为了过冬?
      孰知出了山林便无虎豹豺狼?
      思绪乱窜,居然莫名的蹦出一句,“虎毒不食子”,端的是无根无据驴唇不对马嘴,方知思绪是飘得太远了。
      这时虎已将一身金黄的皮毛洗的闪闪发亮,远远离开他摇头晃脑的甩干,才蹭了过来,拿硕大的头去拱他,真如一只猫一般。
      秦卿摸着它颌下的绒毛,忽然异想天开的开了口。
      “我得走了。”
      虎抬起了头。
      那一瞬间秦卿几乎就要以为它确实听懂了自己的话。
      这些日子一人一虎安稳的就像是两个静默的哑巴邻居,又像是本就属于山林的两只虎——秦卿从未尝试过与它言语,却有着奇异、无需交流的默契。
      久未开口的秦卿声音哑得厉害,却固执的非要与不知听不听得懂的虎说个明白。
      “我得走了,”他说,“外面的风云变幻莫测,王爷身边处处要人,我既活了下来,自然还得是秦卿,还得去做秦卿该做的事情。”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一件连自己也不确定的事情。
      秦卿该做的事情,该是什么事情?
      说到底秦卿,又该是谁?
      是不是有一时刻,他会不再是秦卿,不再做秦卿应当做的事情?
      那彼时他又要成为谁,去谋怎样的营生?
      这思索仿佛话本里的伏笔,分明你知道他意有所指,却不得不耐心等着,等着到了故事回转的时候才能得以了悟。
      虎没有他这么深沉的心思,只知瞪着那双琥珀似的眼睛,也不知到底听不听得懂。
      秦卿却不想理会,积压了满胸口的话乍一有了开口,便急不可耐的涌到喉头,此时莫说是一只虎,就是一块石头一棵树木,他也想与之宣泄。
      可他从来少言,几乎从来也没有与人倾诉过什么,颠三倒四的说了两句,也无非是那些纵然听得懂人话,也决计听不懂这些的朝中利弊,江湖算计。
      阴谋里滚了一身黑的少年侠客,把自己身心都藏进了水火不侵的金绫里,以至于对着一只畜生,开了口居然也是与人用的权衡之辞。
      秦卿意识到了,倏而住了口。
      久不劳作的喉咙这时候又开始发难,牵扯着伤处一起造作起来。
      虎像是习惯了,训练有素的用力拱着秦卿的胸口,直至这一阵撕心的咳声平息。
      秦卿将全身的重量倚在它身上,再也不敢解释,只说:“我得走了。”
      虎轻轻的将头抬起来,仿佛要确认他几分认真,最后妥协似的低吼一声,往后退了几步。
      秦卿顺势靠在树干上,不确定虎这意思是不是就是分离了,却见虎往一个方向走了几步,回过头看他。
      秦卿似有所感,扶着树站起来,跟了上去。
      林木渐密,遮天蔽日,行在其中连方向都要迷失。
      虎顾及秦卿,走的极慢,不时便停下来,仍然心无芥蒂的与他并肩休憩,就这样一人一虎闲谈漫步似的,直至老林里再没有一丝天光漏下。
      这山林浓密得霸道,在南方温润的丘陵间格外不合情理,不知是什么风水阵法使然,还是他压根就走入了异界魔窟。
      目之所及,到处都是五六人合抱的巨木,蟠根错节不分彼此,织成一张细密的网。
      而“网”的中央,是一座石头垒的诡谲建筑。
      不知是什么“人”能有这等本事,用几尺宽的巨石垒起一座足有数丈高的建筑,以一种诡谲的深绿色掩藏在深林里。
      秦卿盯着这四方的门脸端详片刻,忽然意识到,这像是一个巨大的石椁。
      哪怕他见多识广,此时也不禁瞠目结舌——尤其是他发现虎规规矩矩猫儿似的蹲坐于一旁的竟然是一个漆黑的洞口。
      四四方方,足够一个身量高一些的成年男子通过,也不知是哪代修陵工匠留的生路,还是哪朝藐视生死的高人留的家门。
      眼望不穿的漆黑,阴风阵阵回旋像是野兽的呼啸,端的是令人毛骨悚然。
      “这是……阎罗殿的入口么?”
      虎不声响,规规矩矩的端坐在门口。
      自打来到这里,它就像失去了灵性似的,又像是灵性过了头,成了一只会呼吸的石雕。
      秦卿拿不准是这石窟里的什么怪力乱神使然,还是这虎从头至尾就只是为了得到他的信任引至此处,只是既然它不予回应,他也不会贸然前进,便端详起这座巨大的石椁来。
      这一看愈发惊叹。
      只见这些石砖被切得整整齐齐,粗略一看,每块都是一般大小,表面平滑,严丝合缝,于是上面的青苔都像是覆了一层西域进贡的上好绒毯似的分外齐整——也因此掩藏其下的纹路才能被他发觉。
      秦卿摸出靴中短匕,小心翼翼的刮掉那一层相较旁边青苔略显年轻的新草,露出下面已开始腐蚀的文字。
      他定睛去看,大约是一亡命徒被人追杀误入山林,偶遇通人性神虎,一路引他至此。
      秦卿看了那端正的坐在一边的虎,一时拿捏不准它与石壁上所言是否为同一只——这石壁上字体古朴,许多形制已非本朝规范,太|祖建朝至今二百余年,那它得是活了多少年岁?
      石刻留言那人也是个浪子,潦草交代了自己的孑然一生,倒是把因何至此交代的清楚,只可惜越往下腐蚀约严重,秦卿勉力去分辨,也只读出有人买他去一个什么地方盗取了什么物什,被仇家追杀。
      这人漂泊惯了,言辞间颇有几分潇洒的意味,说反正事已至此便干脆走一遭,里面到底是阴鬼阎罗,还是柳暗花明,都听天由命。
      刻字就到此为止,看来留言的主人不是遭遇不测,就是绝处逢生,在里面寻觅到了新的出口——又或者以这人的性子,若是走了几步发现这个石椁不过是个故弄玄机的迷阵原路折了回来,恐怕也懒得再多加说明。
      由着后来人跟他一起“听天由命”罢了。
      秦卿看了一眼坐得僵直的虎。相处这些日子,他还没见过这懒散的大猫儿这么端正过。
      “你要我进去?”
      虎依然不答。
      秦卿也没指望它回应,只是轻笑一声。
      “你救我一命,”他道,“秦卿不才,愿引为知己——我生二十余载,从不信命。但我信你。”
      虎静静望着他,秦卿却没有与它对视。
      “是生是死,皆是秦卿所选,便是任性,也再让我任性一次。”
      说罢再没有回头看一眼,摸出火折点亮走进了诡谲莫测的石椁。
      黑暗顿时像是吃人的猛兽一般将他淹没,很快便连一豆火光也看不到。
      这似乎是通往地下的隧道竟然十分通透,干燥宽阔,比起许门密道那九曲回肠的甬道,大约是田间匝道与朱雀大街的区别。来往风回旋着经过,几度试图卷走秦卿掌中灯火。
      这火折是军中特制,防水耐潮,比一般火折耐用,可到底也不是火把油灯,这隧道深不见底,一旦火熄了,连往哪个方向走都分辨不出。
      就在此时,又是一阵呼啸传来。
      秦卿怔了一下,听这声音分明就是猛兽哭嚎,而非风声。
      引他而来的虎远在身后,是果真另有出口让它来到及演一出前后夹击的戏码,还是这神秘莫测的山林里不只有一只虎——或是其他的猛兽?
      答案很快明了。
      饶是他一路小心翼翼提防着机关暗箭,也不多时便走到了尽头。野兽的嘶吼近在咫尺,回音之下竟有山呼海啸之势,引着不知死活的来者进到一间称得上开阔的石室。
      入眼空旷非常,以他掌中一豆灯火只能依稀照出身侧边角,依照秦卿一路走来丈量估测,这石室之大距外侧密林大概只隔了那四方石砖垒成的一层石壁而已。
      又是一声呼啸响起,秦卿本能向后一闪,躲过一道挟着腥膻味的风。
      那畜生应是被拴着,秦卿撤到石室边缘正正躲过,听着金属“锵啷”一声,让它不得不停了下来。随后暴躁的从喉咙里发出低吼,拖着锁链在火光照不到的阴影里来回走动着。
      火光里匆忙一瞥,让他只堪堪看到这是一只浅白的动物,比之外面的猛虎身型并不小多少。
      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会有猛兽被缚于此?
      一阵细微的风拂过秦卿的鬓发。
      秦卿心下有了一些猜测,他小心翼翼的举起火折,跃动的光点并未惊动一击不成的猛兽,于是他浅浅挪动脚步,贴着石壁移动。
      武人的屏息和轻巧被善于扬长避短的秦卿发挥的淋漓尽致,丝毫没有引起久居暗室的野兽的注意。
      他贴着石壁边缘前进,走了约么一丈的距离,赫然在地上发现了一把椅子。
      昏暗的火光里依然能够分辨得出是上好的木材,椅背流畅——只可惜再好的木材也经不住几十甚至几百年在阴暗的石椁里沉寂,处处腐朽得厉害,像是随时都会散架。
      像是响应秦卿的思绪一样,□□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木椅随着久违的人气四分五裂,发出的声音在空旷的石室里称得上巨大,理所当然的再次惊起猛兽的怒吼,锋利的爪风再次袭来。
      秦卿这次却没有躲,他发现那猛兽因为被锁链牵制着,距离比方才更远了一些。
      他甫一进入时候,那爪风几乎是擦着入口处的边缘,此时走了约半数,便有了约莫五尺的距离。如果是坐在这把椅子上,再辅以明亮火光,想来正好可以看到少见的巨兽试图撕裂上面的人、却无能为力的姿态。
      他举起火折,果不其然发现从这把椅子向前,桌椅板凳摆了不少,甚至地上还有一些破碎的瓷器,埋没在黑暗与尘埃里,早不负当初光鲜的模样,像是在嘲笑昔日时光里的人。
      猛兽还在暴躁的拖着锁链来回踱步,它明显已经意识到了,那个愚昧的闯入者尚在这里,只是被长久的黑暗夺走了目光的它无法找到并将之撕碎。
      这个认知让它一刻不停的嘶吼。
      开始扯着锁链最大限度的绕着石室走。
      秦卿方才估算过,猜测这石室大约四方形状,锁链拴在正中,让猛兽恰好可以擦着石室的边缘走饶一个正圆。
      这些看猛兽——或者当年必然还有别的乐子——的人,凭着“勇气”选择“刺激”的位置来坐,那么恐怕石室的四边正中,是躲无可躲的。
      就是不知道这些人是如同他和那刻字的前辈一样,从这个冒着生命危险进入的门擦着兽爪进来,还是另有安稳来处。
      只是这些还来不及应验,手里的火光已耐不住,闪了一闪,一声不吭的暗了下去。
      一片漆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困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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