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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花谷主屏退了身边侍从,瞧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裴溪迟,语气中有一丝说不明白的意味:
“蓬莱岛久不与外界往来,甚是排斥外人,你真的不怕?”
裴溪迟声音并不如何坚定慷慨,但语调从容舒缓,显露出一种极为镇静自信的风度,他答道:“弟子在南疆长住七年,深知天一教尸毒之祸荼毒百姓之重,听闻掌门不日便要去往南疆,当可亲睹其状。何况此事与我颇有渊源,如何能够坐视不理?弟子虽非杏林一脉,亦不通万花医术,洪流世事,我所能者亦不过片羽轻毫,但能为苍生解丝毫之苦,得片刻之安,已是一生无悔。蓬莱岛再如何凶险,想来也比不上初到南疆时的步步杀机罢。”
他极少说这么长的话,说得有些慢,也有些断续,又显露出了一点未结识唐棘时那近乎失语的情状来,东方宇轩点了点头,道:“如此,我当助你一臂之力。”
他唤来侍从取来些物事,一一给裴溪迟看了,有蓬莱岛方位的海图,蓬莱方家的许多机关与武技,又有些长途航海所需的东西,裴溪迟复又端端正正行了一个大礼,东方宇轩叹道:
“说来是谷中对不住你,七年颠沛,刚回来不久又要出海远航,只叹世事多艰,万花谷虽是远离尘世之地,终究还是无法超脱。”
“没有什么对不住。”裴溪迟摇头,“万花谷养我成人,授我武功,种种大恩无以为报,如今重归师门门墙,一生心愿可谓了结多半,只盼能寻得尸蛊解药,免苍生一场浩劫。”
东方宇轩点头:“随你回来那位唐门少侠可同去?”
裴溪迟一愣,唐棘来到万花谷之事不曾刻意张扬,但过去交好的许多同门这几日蜂拥来看他,唐棘却也并未避讳,万花谷中不重俗世规矩,对此事反应平淡,但毕竟不曾料到谷主也会关心此事,他点点头,道:“五毒天一分裂其中有唐门许多干系,更有阿棘少时旧识牵扯其中,前几日我们已经商量妥当,只待谷主点头,即南下出海。”
“世路艰险,得一知己乃是人生第一幸事,其余也不必多说,祝你们一路顺风罢。”
裴溪迟深深呼吸一次,敏锐地听到了凌云天梯机括响动的声音,他侧头望去,却是唐棘的身影自徐徐上升的天梯中缓缓浮现,高挑修长,在万花谷和煦的阳光和飘渺的云雾中模糊了锋利的边缘,如一只收敛了羽翼的墨鹰,洗去身上血火兵戈之意,竟与这泼墨写意的瑰山丽水极为微妙却和谐地相融,裴溪迟曾担心他来到万花谷会不习惯,但唐棘欣然地接受了万花这温柔而强势的浸染改变,并不曾说过一字怨言。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裴溪迟觉得眼眶微茫的刺痛,浮眩的阳光使他感到飘忽而茫然的欣喜,直到唐棘走到他身边,对万花谷主行了一个江湖上拜见前辈泰斗的礼节,笑道:
“东方谷主,我来接阿迟回家。”
三年后。
南疆局势日渐吃紧,阵营之间的争斗慢慢缓和松弛下来,双方都有了些筋疲力尽的意思,浩气盟只保留了南屏山的前线驻地,其余全部收缩回落雁峰,白肃玖也随着回到了南屏山。
云观澜并未辜负他所料,于一年多前坐上了新一任阵营指挥的位置,他修习花间游心法的速度十分惊人,不过短短一年就突破了最高一重,甚至连镇派武技乱洒青荷也用得十分精彩出色,但相应的,他使用离经易道心法的次数越来越少,直到某一日浩气盟不再将他计算在大夫之内,谢渊虽几次找他深谈,但云观澜并未有所改变。
两人也已经年未见,白肃玖是适合先锋的猛将,而云观澜则常年坐镇后方,上次见面还是白肃玖自杭州返回,在正气厅见过谢渊之后的事。
彼时白肃玖问他为何盟主会突然松口,云观澜只一笑:“我们是浩气盟,并非普通江湖组织,他本就是被人利用,现下既然武功被废神智恢复,再没有伤人的危险,盟中还有什么理由穷追不舍?”
白肃玖并未注意到他通篇不曾提到叶栖云的名字,只简单用一个“他”字替代,于是点了点头,道:“多谢你从中斡旋,我当时已经没了头绪,只得托付于你,若非你一力相护,恐怕栖云早已身遭不测,此中大恩无以言谢,你即救了栖云的命,也就是救了我的命,从今往后但有吩咐,决不推辞。”
他说得恳切,云观澜却只淡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是个大夫,见不得病人不爱惜自己,你们若真要报答,把自己小命看紧点,少给我找些麻烦乱子就是最好不过。”
白肃玖笑起来,道:“有你在,我就是半个身子进了鬼门关也是无妨的。”
“阿玖你仔细看看,我穿的可还是离经弟子的服饰么?”云观澜将秋水笔在指间转了几转,送到他眼前。
白肃玖讶道:“你那般医术为何弃而不用?”
“大夫当久了,看厌了天意弄人而我力不可及之事,何况我也并非弃而不用,若盟中有治不得的伤患,该到我时自不会推辞。”
白肃玖仍然皱着眉头,却也说不出什么了。
此次再见,云观澜容貌未改,但眉间青涩之意已然褪尽,显出的是一股从容自信中尤见铁血战意的慑人气度,往日那个初出万花不久,还有些不合时宜的锋芒与太过耿介的傲慢的年轻人,已经迅速历练成长为一个成熟而有力量的男人,几乎叫人认不出了。
白肃玖觉得感慨,也为他欣喜,云观澜为两人各倒了一杯茶,忽然道:“你回来得正好。”
天策正要问什么正好,便见一个守卫推门入内,对云观澜行了个礼,又恭恭敬敬对他道:“外面有一位藏剑弟子要见您。”
白肃玖心内一惊,以为是叶栖云出了什么事,只匆匆对云观澜留下一句我去去就来便冲出了营帐。
这正是夏末秋初,南屏山还未见凉意,仍有些燥热的日光映着粼粼的江水,叫人一时有些目眩,他抬手挡住了刺目的日光走出营地,那人转过身来,金色的剑袍几乎融化进这耀目的阳光中去,他没带重剑,背上负着一把缀了许多银杏叶的长剑,高高束起的马尾一晃一晃,额前两缕长发为他俊美却陌生的轮廓投下些斑驳的光影。
“阿玖。”他唤道。
白肃玖觉得震惊,他试探道:“栖……栖云?”
那面容陌生的藏剑弟子笑了,走过来将他揽进怀里,低声道:“果然是瞒不过你的。”
“你……你怎么……”
“这是唐棘为我做的,除了你,整个浩气盟都没人认得出我来呢。”
“那你的剑——?”
“阿玖对不起,是我故意瞒了你,当时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希望,我怕你会担心。”叶栖云抱紧了他,低声道:“我的经脉废了,你知道的,但是三庄主——”
“是的!是的!我怎么没有想到!藏剑的三庄主!”白肃玖欢喜地叫起来,从叶栖云的怀抱里挣脱出半个身子,看了看,又抱紧了他,像个太过欢喜不知道怎么表达的孩子。
叶栖云温柔笑道:“现在我虽不能比从前,但好歹恢复了四五成,你有事要忙,杭州又太远,你不能常来见我,我实在等不及,只好自己来找你啦。”
白肃玖激动地不知该说什么,只紧紧地抱着他,叶栖云身体恢复后,肌肉又重新变得结实饱满,他抱着这样一个健康而有力的叶栖云,只觉得天意终究仁慈,饶是经过无数摧磨,终究是等到了这完满的终局。
“我在南屏山待一段日子,然后就去找已经到了五毒的裴溪迟和唐棘,你知道的,他们从蓬莱岛带回了可能能够克制尸毒的东西,我与天一教的梁子还未完,必须要去助他们一臂之力。”
白肃玖顿了一顿,然后点头道:“我同你去。”
“可浩气这边?”
“阿澜说了,最近南疆局势动荡,阵营不会有大战事,我请他给我个调令,陪你同去。”
叶栖云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的却是:“我想见一见阿澜。”
他自恢复记忆后安心养伤,回想当时情状,只觉感激之中交杂许多尴尬,为他当时心智懵懂时做出的许多不当之举,虽然知道云观澜不过本着医者仁心,但毕竟自幼受世家教导,为人行事力求不辱君子二字,想到当时缠着云观澜说的话做的事,几乎羞得无法抑制,他尴尬窘迫之下,也就忽略了云观澜种种反常,一心只觉得自己拖累于他,却是一丝一毫也没有往其他方向想过的。
白肃玖点了点头,两人朝主帅营帐走去,还未走到,便见几个传令兵急匆匆跑出来,散向各个方向,白肃玖拦住一个问了问,却是云观澜一刻之前忽然决定要返回盟中一趟,当即便走了,传下命令要各部按兵不动,待他下一步命令,白肃玖觉得蹊跷却也不能说什么,只得对叶栖云道:
“你来得不巧,下次见吧。”
他说这话时忽然想起云观澜方才说的那句“你回来得正好”,心下略微觉得奇怪,叶栖云低声道:“也罢,我本想当面致歉,也只好等下次了。”
白肃玖收了其余心思,带着他往自己营帐走去,两人并未牵手搭肩,只并肩行在夕阳脉脉的余晖之中,最终化为两个淡得看不清的影子。
那样自然,又那样美妙。
一切光明与黑暗,鲜血与烈火,终将归于静寂空无,王朝,江湖,恩怨,英雄,也都终将湮没于历史,波澜壮阔的战争也不过是长河中微小的涟漪,何况是他们这样未曾留下姓名者。后来的事再没有什么人知道得清楚,但这个故事并未在这里完结,他们漫长的人生中还将识得许多人,走过许多地方,经历许多其他艰险与磨难,但他们一直,一直相互扶持,直到许多年后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