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灭的荣耀》艾尔弗

16、16. 默之学院.1

　　一片黑暗中，西西再次醒了过来。周围如同海底深处般静默。四周仍然没有一个人。她试着发出声音，嗓子却干得冒烟。

　　她躺在一张简陋的单人床上，身下的褥子很薄，有些潮。床很硬，她睡得很不安稳。这是一个狭长的小房间，家具只有一张床和一个狭窄的小桌子，在墙上很远的高处有一扇小窗。在她上次醒来的时候，窗外有翅膀扑棱的声音。

　　这是她第三次醒过来，已经完全失去了对时间的概念。前两次醒来时，她只觉得身体全无力气，不听使唤，很快又坠入了无梦的睡眠。而这次，她觉得肚子有点饿。

　　她挣扎着坐起来，发现自己仍然穿着那身很像裙子的风衣。衣服破损了少许，衣摆上满是灰尘的印渍。她的鞋整整齐齐地摆在床前。房间的铁门紧闭，从外面锁住了。西西想，那么她是被俘了？地狱会不会虐待战俘，比如不给吃饭什么的？

　　这么一想，她更饿了……

　　这时，外面响起了开锁的声音。半晌，狭长的铁门被推开，一个身着黑色袍子的女人走了进来。她半张脸都蒙在头巾下，露出来的两只眼睛里冷冰冰没有神色。她将一个托盘放在桌上。

　　“半个小时后出发。”黑袍女人冷漠的声音也是冷冰冰不带一丝温度的。西西曾听过据说来自人界的电子音，都比她的声音有感情得多。

　　“出发去哪？”西西问。她的声音有些嘶哑，乍一开口却吓了自己一跳。

　　黑袍女人没有回答，转身走出去，同时关上了门。

　　几秒后，隔壁也传来关门的声音。

　　西西叹了口气，拿过托盘上的杯子，小口地喝水。水是凉的，却很好地缓解了她嗓子的灼痛。她举起勺子时，一滴透明的液体滑落掉进了粥碗里。

　　她愣了愣，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她觉得……很孤单。

　　杰拉德……应该已经死了，当时她已摸不到他的心跳。克莱蒙……多半也死了，他是那么个冲在前面的死硬呆头队长。不久前他俩还一起给她买吃的炖补汤来着，她还嫌弃杰拉德来着。

　　西西的眼泪突然收不住了，一串串掉下来，直落到碗里。她抽抽噎噎地，哭一会儿，又强忍住喝一会儿粥，然后再哭一会儿。吃到最后白粥变成了咸粥。

　　克莱蒙和杰拉德是一对好兄弟，他们有很多彼此相通的地方，可他们对着她，就仿佛隔了一层。她能带来晦气，于是自己也保持着距离。她与他们一起吃一起喝一起笑，却从来没有交心。似乎这样，她就不会伤害到他们。

　　西西想，或许，那是因为她自己害怕被伤害。害怕他们不能接纳她，害怕他们认识真正的她时就会疏远她，所以宁愿离得远一点，安全一点。这样三个人还是好队友，一起执行任务，一起出生入死，足够了。

　　即使她知道杰拉德对她有点儿特别。即使她感觉到克莱蒙在努力消除距离感。她无动于衷地继续做被他俩保护的小孩子。不动于心，无论相聚还是别离，都可以安然处之。

　　现在，她后悔了。

　　可是她……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啊……

　　门锁再次被打开时，西西泪眼婆娑地坐在床边，抱着腿痛哭。

　　黑袍女人没有说话，却递了一张纸巾给她。缓了缓，她道：“该走了。”

　　语气仍然没有一丝温度。

　　西西甚至没有感到恐惧。她抹抹泪，又擦干鼻子，站起身随着黑袍女人走了出去。

　　如果这是结束，那么到了死后的世界，西西很想去告诉杰拉德和克莱蒙，自己多么想认识他们，这一次不会再错过。长老们说锡安的孩子死后会去天堂，坐在父神的筵席上，享有平安福乐的永生。西西此时却有了些不确定——她这么一个懦弱、自闭、不愿去爱别人的人，也会上天堂吗？

　　她宁愿在战场上为活死人牺牲，却不愿多爱一点身边朝夕相处的人。她在医学院也是个独来独往的学霸，很能干很忙碌很有荣耀。

　　却也很孤单。

　　或许再来一次的话，我希望会有所不同，但或许还是会这样选择……西西轻轻叹了口气。她第一次认识到，原来自己的本性这么顽梗。

　　黑袍女人一言不发地带着她走过长长的昏暗甬道，两边的其他房间里不时有其他穿着黑袍的人和被关押的人加入他们。其中甚至有几个双翼天使，耷拉着翅膀，表情沮丧而不安。

　　“我们去哪？”一个女孩悄声问走在身边的同伴。
　　“不知道……”
　　“那地方叫做——算了你们去了就知道了。”一个双翼天使恹恹道。

　　走出甬道时，他们被送上了一辆辆四轮马车。西西这时才觉出不对了。那些并不是地狱的黑马，却是纯白色的，额上两耳间有一根柔嫩的尖角。

　　她愣住了：独角兽？

　　这种生物只能在神圣光芒笼罩之下生活，沾染上一点邪恶的东西——无论是空气、环境还是生物，就会染病甚至死亡。可是这里不是地狱吗？

　　黑袍女人未做任何解释，只是示意她快上车。马车并不大，六个女孩子并排坐就显得有些拥挤。黑袍们并没有上车。

　　独角兽们发出兴奋的鼻音，跃跃欲试地踏着地面。

　　刚才带领西西的黑袍女人这时突然平淡地开口：“……好好相处。到了那个时候，独角兽会去接你们离开。”

　　黑袍们和马车都处在一片巨大的空间中，像星空，却没有那么亮，没有光线，却什么都可以看见。空间很大，各种声音却都很清晰。一丝风都没有，却并不觉得沉闷。

　　西西这才意识到：她好像，并不是被俘虏了？

　　这里并不是地狱，她可以肯定。同伴们也并非是末日之战中的战友。她并没有看到任何一个眼熟的人，连那两个双翼天使都并非执法天使——执法们有特别的制服和徽章。

　　黑袍们并未再多发一言。一车的女孩子也都沉默着，没有一个人开口。西西左右看看，想找个人问下情况，却发现大家都回避着她的目光。她突然觉得这情形很眼熟，再一想，就想起了末日的活死人们。

　　彼此逃避，彼此防备。

　　西西心头一动。正在这时，所有马车同时启动了。独角兽们发出清亮欢快的嘶鸣声，撒着欢儿般撒开四蹄，轻松跃起——

　　马车一轻，纷纷离开了地面。

　　女孩的惊呼声传来。西西扭头看了看坐在她左边的短发女孩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不要怕。独角兽看着瘦小，其实是大力士。”

　　短发女孩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西西会和她说话。她还是有些迟疑：“……真的吗？”

　　“嗯！”西西肯定地点头，“大君们的纯金战车，就是由独角兽拉载的！”这还是她从历史书的角落里找到的花边。

　　“切，装什么柔弱，显摆什么！”不屑的声音。

　　西西抬头，正与斜对面的一个扎着马尾的女孩对上目光。那女孩挑了挑眉，随即扭头不再理她。车里其他的女孩子都格外专心地看着车外的风景。

　　——一片没有变化的漆黑，有什么好看的？

　　西西正想追问马尾女孩什么叫显摆，先前的短发女孩伸手拉了拉她的袖子，小声道：“别……谢谢你安慰我。”

　　短发女孩子的眼眶似乎有点红，轻轻吸了吸鼻子，顿了顿又对她解释：“我认识她……我叫阿温，来自锡安，你呢？”

　　“西西，我叫西西。”西西没由来地开心了些。一车人的沉默带来的压抑被阿温的主动自我介绍稍稍缓解，西西于是也主动地说：“我是医学生，圣路加一年级。”

　　“是么？我在综合学院。”短发女孩眼神中多了些羡慕，“圣路加好难考进哎，你真厉害。”

　　西西正想谦虚两句，斜对面的马尾女孩又开口了：“有什么好羡慕的，呵，厉害就不要被抓进来啊！”

　　“小可！”短发女生忍不住提高音量，“我们都是一起的。嬷嬷让我们好好相处呢。”

　　被称为小可的女孩子泼辣地甩了甩马尾：“我又没说你！都是犯了错来改造的，有什么好得意好显摆的啊？”

　　“你——”西西有些生气，正要反驳，短发女生又急切地拉住她的袖子。她只好深吸一口气，按下不快，转而问道：“什么叫犯了错来改造？”

　　她从来没听说过锡安有这一茬啊，老师们也没讲过。只是看马尾女孩和其他女孩的反应，这似乎也不是假的？而且，似乎只有她自己不知道啊……

　　短发女孩轻轻叹了口气，沉默了半晌。

　　“其实……我们大多是锡安和天界的学生，因为各种各样自身的原因，有些问题没法在原处境里面解决，所以就被安排带去一个地方，呃，一个大的学院。在那里我们可以获得帮助。”

　　西西突然想到，人界似乎有“少年犯学校”或“工读学校”这种东西……她被噎了一下，有些不知道如何反应——不那个是吧，她什么时候成少年犯了吗……

　　短发女孩觑觑西西的神色：“其实也不用担心啦，那里就是个学校，像一个暑假短学期一样，带我的嬷嬷告诉我的。而且，而且——”

　　“很多人都会去？”西西捏着鼻尖。

　　“那倒不是，呃，也不少，”短发女孩犹豫地看看她，又转开眼神，“大概有5%的人吧。”

　　西西再次被噎住了。不少吗，5%啊……她从小到大还从来没当过后进生呢。

　　马尾女孩冷笑了一下，这次却没有发表言论。

　　说话间，马车已经慢了下来。

　　漆黑的背景下，有个圆形的巨大“气泡”漂浮在纯净的空间中。气泡里是一个建筑群，外观上有点像圣路加的扩大版，确实是个学校的样子。

　　马尾女孩突然道：“虚无之境的四大学院之一，呵，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虚无之境？西西的记忆突然打通了。在圣路加的图书馆里，她确实读到过这个词。虚无之境，无空间，无时间，是独立于天堂、地狱、人界的存在，也不同于处于天堂和人界交汇处的锡安城。虚无之境是个理念上的存在，与现有世界并行，在教育界处于特殊的地位。

　　西西默默背完这一段，就见建筑群已经近到可以看清门上的字了。

　　巍峨的大门，上面灰白砖墙上有几排龙飞凤舞的大字。

　　中文、英文、希腊文、希伯来文、拉丁文，五种文字书写了同一个名字——

　　“默之学院”。

　　随即，大家都小声惊呼——她们毫无阻碍地穿透了那层气泡样的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