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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十五.沈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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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一度的神农寿诞祭典,从晨曦微亮时开始。
沈夜在城民的瞩目中,着厚重的祭司法袍,踏着一地的春光,一步一步登上了祭坛。尔后,他持法杖面向城池中央巨大的神农神像,念着冗长而繁杂的祭文,祝祷这一年风调雨顺,祝祷神明归来,福泽万民。
朝阳的浸染下,一切肃穆而又庄严。只是神明却抛弃他们已久。
沈夜自然是不信这些的,然而若能给城民多一分希望,他也愿意为之。心底却忽然想起,倘若谢衣还在此地,只怕也会来凑上一份热闹;而从前的谢衣,总也嫌这仪式太过繁杂,说是左右每月都祭,何必再来一遭,多半却是想着躲着来摆弄偃甲。
接着,他将贯有灵力的木法杖迎向祭坛下跪伏在地的城民,听着他们祝酒之词喝光碗中的酒酿,施法将微些灵力赠予他们,他们便会带着满足与感恩,回到热闹的人群里,载歌载舞。
不过那些热闹却不属于他。
大约是因为刚施过法的缘故,沈夜面上带着几分倦色,心口一处尤为楚痛不堪,如同五脏六腑被置于烈火中烤炙。
这是神血灼烧的痛,除了忍耐,无法可解,不想却在此时发作。沈夜竭力维持着沉稳的步履,不动声色的向每个与他迎面而来施礼的族人一一点头致意,慢慢走回神殿。
平日里极短的一段路程,今日行来却格外艰熬。等终于回到神殿,鬓角处已浸出些冷汗来,沈夜顿住脚步,却神情凛然地唤出了一直在暗处尾随他的初七,又打发他去暗室练刀,才略作放松。
空无一人的神殿里,再也没有任何一双眼睛盯着他看。沈夜难得的,浑身脱力一般靠坐在宽大的座椅中,他以手支额苦忍良久,方慢慢平顺了呼吸。
迷蒙间,沈夜做了个梦。
又是那个冰冷的雨夜,那个男人施法把他和小曦一齐送进了矩木核心,他的最后一眼,是沧溟苍白的肤色与紧阖着的眼晴,小曦却突然在他面前消失了,他于是在漫天的红色中找啊找,那种没尽头的红那样的耀眼,像是最烈的火,又像是最腥的血。他吸呼困难,举步维艰,要变强的念头却无比清晰的在脑中呈现。
他的梦啊,永远都是噩梦,从前的噩梦。而关于烈山部未来的梦,他只会长久的藏于心间,只字不提。
极静的屋里,忽然一声极轻的响动让沈夜倏然睁开了双目,却是一只偃甲鸟从门外扑棱着飞了进来。
沈夜忽然笑了笑,可是面上绝无一点笑意,尤似讥讽与自嘲。
他清楚的知道那个细小的声音绝不是偃甲鸟扇动翅膀的声音,而这只偃甲鸟腹上的纹章……是谢衣的。
谢衣回来了。
沈夜甚至已经听到了他轻快的脚步声,一步一步的回响在长长的通道里,向着他迈来;这样的迫不及待,也许在下界沾染的春意还停留在他的周身未及散尽呢。
沈夜眼中却沉着寒芒,他忽然沉声道:“想杀本座,却错过了最好的时机,你们以为,你们还能得手?”
回应他的,依然只有翅膀扇动以及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像是华月漂亮的手指在箜篌上拨出的动听旋律。然而一声几不可闻的呜咽终是传了出来——
“不,不……”
这是个妇人的声音。沈夜眉头皱得更深,指间已经法术光芒隐隐跳动。他已知晓长久潜伏在他寝殿的人是谁。
“很好。崔姓、赤姓、雍姓三家族,百年之内,皆不可踏入神殿半步,不想百年还未过,你们便忘却了。”
雪亮的刀锋带着劲风在沈夜未落的尾音里直取沈夜的咽候,然而在大祭司面前,这必然是失算的一招。
出招的是个男人。沈夜见过他,他曾经与谢衣一同与这对夫妇打过照面。
沈夜冷笑一声,不避不闪,手中的瞬华之胄尚未发出,便眼看着一朵血花在那尖锋盛放,却是那男人明知不敌,反手刺向自己的心口的一刀。
“啧,当真愚蠢。”
沈夜冷眼看着一个女人从暗处扑出来,又是哭又是喊,只觉得厌倦之极。
他们的家族因他没落,他们的孩子因为他变成半人半魔的怪物,他们理所当然的恨他入骨。他们下定决心要杀他,处心积虑的挑了这样一个松懈时刻,然而在出手的关键时间却因优柔寡断而错失良机。
原来那个男人的冷漠是真,那个妇人的敬畏也是真。这样的人,何其可笑又何其愚昧。
谢衣的脚步声停在了门口。
沈夜略抬了抬头,将视线移到门口。
沈夜想,这样的一幕,实在不应该是谢衣该看见的。然而他并不避讳被知礼懂进退的谢衣见到这样的一幕。
只是下一刻的事情谁也未曾料到。
那个男人不理会自己的伤口,不理会妇人的哭声,兀自向着沈夜扣动了藏在袖中的袖箭机关。
谢衣的视角里,他的眼神那样怨毒,让人不寒而栗,全然不是他见过的那个宠孩子的父亲,他袖中的那个机关却制作得很粗糙。透过面具,谢衣甚至觉得那个袖箭的有些部件极为眼熟。
他的脑子里还在想着这些有的没的,身体却迅速做出了最本能的反应。
这是谢衣的记忆里,自己完成的最快的一个法术,一个最简单的法术,一个不会伤害任何人的法术。
那是一个简短的传送阵。他瞬移到了沈夜面前,在他脚下的阵法光圈尚未消失时,整个人都向后软倒下去。
沈夜匆忙间收了已幻至手中的兵刃,伸手揽在谢衣的腰间让他不致委地,触手却是一片湿黏。温热的血液顺着刺入他身体的短箭,顺着沈夜的指缝一滴一滴的往下流淌。
这个温度太真实了,不应该是件偃甲拥有的温度。
偃甲就应该听从主人的意愿,有了人的思维足够了,又何必还要有人的感情。
谢衣啊谢衣……
沈夜在万千思绪中捕捉到他嘴角一抹苍白的笑意。
谢衣的声音又轻又虚,他在说:“阿夜……我回来了……”
“我知道。你累了,先睡一觉,等睡醒就好了。”沈夜柔声应着他,眼睛却盯着那个妇人扶持着那个男人离去的身影。
离不开流月城,他们其实无处可去。
何况等在寝殿外面的,便已是无情的刀锋。
初七看着他们双双消散的在刀尖的身躯,在青石板砖上跪直了身子,等候主人的责罚。
此刻的他本该在暗室练刀,而不是悄然候在外头。这是他第一次违背主人的命令,然而他并不后悔。
他想,妄想伤害主人的人,就不应该还活着。
沈夜心底一声沉沉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