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麟红颜谱》亚酸

6、未央·横波

　　荷花池畔的夜风好舒服。
　　我似乎很久没有跳舞了，喝了酒之后，身体变得好轻，好想飘起来……
　　“娘娘，小心！”
　　一个小宫女拉住我，我回神看，若不是她拉住我，此时我已经掉下去了。小宫女真脸熟，那天似乎是她替我把姓史的推下荷花池的。
　　小宫女身后还有一个人，站在灯后，明明暗暗的脸，是我熟悉极了的。
　　阿獭。

　　我曾说，听说那苍山上鲜桃甚是可口。阿獭回我，那我陪你去摘。
　　我曾说，我见那些大户人家的宅子里有很美的荷花池。阿獭回我，我帮你造一池。
　　我曾说，那四国的大好山河，我也想去看一看。阿獭回我，那我带你去吧。
　　可我那时那么骄傲，骄傲得近乎愚蠢和盲目，“哈？我干嘛要跟你走？”是啊，我干嘛要跟他走，可不跟他走，我又能去哪儿呢？是继续留在君心独醉卖笑呢，还是像现在一般困在皇宫里呢？
　　我的骄傲，不过是仗着他爱我罢了。
　　若我回头，能看见他策马扬鞭来把我接走，那该多好？但即使我愿，他也不敢、他也不能。
　　我已经是皇帝的女人了，他是皇帝的弟弟，江宁王司马澜，他母亲的命被握在皇帝手中，他这样仁孝的人，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做不了……
　　荷花池畔的风好轻好柔，吹起我的发丝，当初阿獭曾如获至宝般地挑起它们，靠近唇边，轻轻一吻，随后安然放下，温柔地浅笑道：“在下仰慕姑娘，若得姑娘相伴，定当不离不弃。”
　　阿獭，阿獭，呆傻又直白的阿獭……

　　我是君心独醉的舞姬，我也不记得自己从几岁开始被逼着学舞了。我的记忆里没有父母，没有亲人，只有教坊里严苛的师父，每□□着我们一群小孩儿下腰拉筋，再大一点就开始学舞。
　　我们每天练得很多，吃的却很少，师父们说，舞姬最重要的是体态轻盈，能做掌上舞，吃得多胖得多，若是连舞都跳不了，那便没有未来了。
　　师父们都是迟暮的舞姬，最是懂得红颜未老恩先断的道理。女子的青春那样短暂，更何况是低贱的舞姬，若是不好好把握，求得一个好出路，那一生便同地里的泥，任人踩踏。
　　我并未稀罕将来靠跳舞去笼络男人，只是怕练不好舞会没有饭吃——本来每日的食物就很少了，再罚两顿饭，更是受不了。
　　我在饥饿与练舞中慢慢长大，师父说我是她教过的最有天赋的学生，希望今后能有个好前程。后来我被教坊卖去君心独醉，被杜妈妈捧成第一舞姬，起名为师横波。
　　横波？我自小不爱读书，但也知道这个名字很美，是男人们向往中的那种美，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真真的是风尘女子的名字。
　　杜妈妈很是纵容我，我不想跳舞的时候，她从不骂我，而是同恩客们说，横波姑娘不舒服，请改日再来。
　　我从来不觉得杜妈妈是真疼我，她这不过是对恩客们欲擒故纵的手段罢了。若我只是个丑陋又无一技之长的小丫头，送进君心独醉，连伺候她的资格都没有。那些成日在台下朝我扔珠宝扔银元金锭的男子，成日说爱慕横波姑娘，当我是瞎的么，他们不过是爱我这一身皮囊罢了。
　　师横波是个骄傲的风尘女子，可她出了君心独醉，就什么也不是。就像教坊里的师父说的，舞姬最好的出路不过是趁着美貌荣华，嫁到大户人家做个侧室罢了。可我想，若是能够找到个真心待我的人，哪怕他是个一穷二白的痞子，我都是不介意的。
　　教坊里的小姐妹笑我，说我过惯了好日子，怎会真的愿意找个白衣人家，就算是愿嫁，人家也会嫌弃舞姬出身的自己，宁愿找个门当户对的清白姑娘。
　　是了，我不过是个舞姬，一个任人亵玩的舞姬罢了。
　　可我偏偏遇上了他。一看就是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却干净的很，不同于那群眠花宿柳惯了的五陵少年，眼睛里流出的是纯净的眼色，并不像那些恩客，只把我当成一个漂亮的物事。
　　我天天不跳舞，他就天天来，还傻兮兮的每天给杜妈妈金子，让她好好照顾我。照顾？比起教坊的日子，君心独醉的生活算是惬意了，可终究是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不是么？
　　他想看我跳舞，可我想看他，若我天天不跳舞，他是不是就能天天来？反正他给了杜妈妈那么多金子，我跳不跳舞也就不要紧了。
　　可有一日，阿獭同我说，说是当今皇上的四弟，江宁王。我心里很慌，他是那样高高在上的人，就算此刻能真心对我，可将来呢？他会有温柔尊贵的妻子，和无数钦慕他的女人，那我呢？
　　我有些生气，却偏偏嘴硬的随口应了。他问我为何不惊讶，我有些赌气地回他：“你是阿獭就好，是王爷、是痞子都没关系。”
　　爱是自私的，我亦是自私的。我爱阿獭，如果他只是个小痞子，以后就不会有很多的女人，生命中就只有我一个……
　　阿獭又说，他为我留在京都太久，要回江宁去了，我很生气，质问他，不是说我不跳舞，你就不回去么？他却温柔地拉住我：那你同我一起去。
　　那一刻我是欣喜的，亦是茫然的。尽管我是个舞姬，可我在君心独醉里至少是人人都高看一眼的横波姑娘，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跟他走了，到江宁我是什么身份呢？要如何自处？若是以后被他厌弃……
　　杜妈妈说得过，轻易得来的东西向来不会有人珍惜。
　　我蛮横地推开他，说不跟他去。我想，若是他真的爱我，会为我留在京都的吧？
　　可他到底还是走了。杜妈妈说公子走前安排好了一切，我不用跳舞了，等他回来就好。笑话！他不是说看了我跳舞才走么？可现在这样不声不响地一走了之是什么回事？他不看，总有人要看的不是么？他不稀罕的人，总有人稀罕！
　　以往我跳舞总不是很用心，可这一次我是极认真的，因为我总想着，他会不会突然出现，然后拉住我，说不愿我跳舞给别人看，再带我走，去江宁去哪里都好。可我跳完一支又一支舞，过了一天又一天，他都没有出现……
　　不知道为什么，督察院的人封了君心独醉，将我抓进督察院，带着我去看施刑，想要吓我，还说皇帝封我做婕妤，要我好好准备。我冷笑，皇帝又怎样，同舞坊那些喝多了强来的恩客没什么区别，大不了我就咬舌自尽。
　　可那叫项婴的官员却拿来一个盒子，里头装了一个血淋淋的人头，是阿獭的随从……若我不依，阿獭和他母亲都会被皇帝迁怒……
　　项婴说皇帝对我很上心，不仅不嫌弃我是舞姬出身，封了婕妤，还为我造了华美的未央殿，我仰头看着未央殿长长的向上的台阶，想着那一头就是困住我的无间炼狱，可我没有选择……
　　项婴说他未曾爱过，却恨过，我也一样，项婴害我至斯，我只盼他孤独一生。
　　我恨司马洵。若我能得他的心，到时候我必会一刀捅死他。
　　宫装的下摆很长，拖曳在台阶上，我一步步地走向未央殿，心里却盼着阿獭来接我走，可他又怎回来呢？他母亲的命握在皇帝手中啊……

　　司马洵对我很好，就像是秦楼楚馆里恩客们把姑娘们当个漂亮玩意儿那样的好。他自以为给了我他人难及的恩仇，我就要感恩戴德每日等着他来幸我么？宫里的人都说他极爱我，我听了就想笑，他爱我？他爱的从来只有自己罢了。
　　皇帝自私又幼稚，从小不得宠爱，所以掌权以后事事想要压阿獭一头，包括抢阿獭的女人。
　　所有人都说师婕妤喜欢看荷花池，皇帝说我若是喜欢，让人在未央殿外挖个更美的，我笑了笑说不需要，他一个靠巧取豪夺称王称霸的人，懂什么？荷花池，不是阿獭许的，同泥坑子无二。
　　宫宴的时候，皇帝当着众臣的面对我温柔小意，我瞥见阿獭的醉态，他何时这般贪杯了？仰颈饮下一壶酒，若是不能陪他一生，此刻陪他共醉也是好的……
　　从师婕妤到明妃再到惊鸿夫人，许多人羡慕我，说我靠着跳舞就能晋位分。可我想着，在宫里跳舞，同在君心独醉跳舞是没有区别的，观众只是无心的恩客，我只是个无意的舞姬。

　　料我再不问世事，也是察觉得出来的，宫里要变天了。我被太医诊出有孕，司马洵却给我一瓶堕胎药，让我用肚子里的孩子去陷害锦妃。这孩子我一直是不想要的，它是我恨的人的孩子，我为什么要生下他？
　　可怜司马洵那个蠢货，竟然要用这样下作的手段去倒袁家 ，一个袁家他不好动，只能从一个弱质女流入手。袁锦儿那么单纯、那么爱他，他却不屑一顾，时时提防，转头来一个没有心的我面前找温暖。这不是犯贱么？
　　我见阿獭身边跟了一个小宫女，就是两次在荷花池边给我解围的那个。长得好嫩啊，我什么时候也是这样青春飞扬地了？记不清了……
　　她偷偷来看过我好多次，给我带话，说阿獭很想我，让我一定等他。我看那小宫女的神色，也应该是喜欢阿獭的吧？
　　小宫女真好，明明那么喜欢阿獭，却总想着成全我们俩，不像当时的我，满心满眼都是自己，愚蠢地将自己和阿獭推得远远的……
　　大战在即，阿獭被皇帝派去幽州督军，幽州无粮草，皇帝摆明了是要他去送死。我每日在宫里捱着盼着，只求老天放阿獭一条生路，若是他能安安稳稳地活下来，哪怕是做个平头百姓活下来，我就算是粉身碎骨也愿意。
　　司马洵被朝政忙得焦头烂额，没什么功夫理我。这时候，阿獭竟然活着回京都了，还带着一队兵。原来那个叫阿夏的小宫女是先太尉谢公权的遗孤，是她找出了太祖的兵令，陪着阿獭带着先帝的遗诏，进京都勤王。
　　兵临城下，司马洵为了让阿獭退兵，将我推上城门，说若是强攻，他就将我扔下去。我居高临下看着阿獭的神情，他竟然当机立断地要为我退兵。
　　他在这种情况下还一心为我，我无憾了。
　　我一直收着一柄匕首，此刻我将它狠狠刺入司马洵的心口，跳下了城楼。
　　我一直未能为心爱的人舞一次，可我此刻跳下城墙时翩然飞舞的裙裾，真是像第一次登台时蹁跹的裙角啊……
　　我终是为心爱的人舞了一次……
　　他以后会是大燕的皇帝，会有温柔尊贵的妻子，和无数钦慕他的女人，而我不过是先朝的遗妃，是他兄长的女人，如何能够配上他呢？他念旧情又优柔寡断，我不想要让他在登基之初为了我被人诽谤，我不想成为他一生的污点。
　　叫阿夏的女孩子很好，她没有我的任性，没有我的小气，有显赫的家世，有高贵的血统，有温柔的性格，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听说那苍山上鲜桃甚是可口，我见那些大户人家的宅子里有很美的荷花池，那四国的大好山河，我也想去看一看……
　　我不过是个任人亵玩的舞姬，他却告诉我，他仰慕我，若得我相伴，定当不离不弃。
　　我无憾了。
　　听说摔死的人会血肉模糊，很丑很丑。这样最好不过了，就让他看到，然后忘了我罢。
　　再见了，阿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