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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伤逝 ...

  •   马蹄奋力击打着光滑如镜的青石板,司马德文快马加鞭赶回了琅琊王府,府里却没有自己意料中的欢腾——反而压抑冷寂地瘆人。早已等候的下人迎上前来接过马缰,司马德文看他面色沉重,微微疑惑地问道:“王妃和小世子在哪里?”
      谁料宫人扑倒在地,哀哀哭道:“殿下……小世子已然夭折了……”
      司马德文大惊失色:“夭折了!怎么回事?!”
      宫人伏在地上瑟瑟发抖,颤声道:“上午两位舅大人来探望王妃,说要看一看小世子,结果不久之后奶娘就哭着跑出来,说小世子已经断了气了……”
      司马德文如遭雷击,面如土色,眼底充血,恨声道:“究竟是褚氏何人?”
      宫人踌躇片刻嗫嚅道:“是往昔琅琊国的黄门侍郎大人和车骑从事大人……”
      司马德文唇边渗出凄然的苦笑。看来这是刘裕的意思了。
      王妃的两位哥哥,自己的黄门侍郎褚秀之和车骑从事褚淡之,早就与刘裕打得火热,司马德文是知道的。可是万万没有料到,他们竟然会对自己刚刚降世的外甥下这样的毒手……灵媛,灵媛怎么受得住啊!
      琅琊王闭目叹息。握紧了拳头指甲陷进皮肉,然后又无能为力地松开……

      空旷偌大的宫室里,影影重重的轻纱从梁上高高挂下,层层叠叠遮蔽着视线。
      吱呀一声,宫门被轻轻推开。阳光从门缝间涌入,风澎湃穿梭着托起摇曳飘摆的轻纱,满屋光影流转变换。隐约可见,纱幔之后的琅琊王妃正倚在榻上,一动不动。
      转身关上门,阳光与风消隐无踪,宫室又归于沉寂,只有空落落的脚步声。
      司马德文走向妻子,每一步都像在一整条银河中跋涉那么漫长。
      他涩声道:“灵媛,我回来了……”
      许久,她才转头望向他,声音沙哑而平稳:“你回来了?”
      司马德文心如刀绞,轻轻坐在妻子塌边。
      令他始料未及的是,褚灵媛一抬手抓住丈夫的衣襟,然后一记耳光狠狠地击打在他的脸上,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空旷的宫室内回响。
      司马德文并没有试着闪开。
      他低着头只是不说话,轻轻地闭上眼睛,而褚灵媛颤抖着手臂,如失去幼崽的母兽痛声嘶吼:“你为什么不在这里?你为什么连自己的儿子都保护不了?你这个没用的男人!”
      司马德文没有流泪也没有说话,他沉默着,在妻子身边枯坐。角落里的滴漏声绵延不断,溶入褚灵媛的低低哀哭。

      不知过了多久,宫门又一次被推开了。
      哀艳的日光刺破空寂,来人的面孔逆着光模糊不辨。他低低地行礼,恭谨道:“殿下,有圣旨来了……”
      圣旨?哥哥怎么会给自己下旨?
      司马德文几乎是瞬间想到了刘裕。
      他强自收敛精神站起身。而褚灵媛仍是哭着,用眼泪将世界隔绝在外。司马德文轻按上她的肩头试着安抚妻子,却被妻子一扭身避开。
      他的手就尴尬地停在空中。
      司马德文痛苦地扭过头去闭上眼,良久才沉声道:“我去接旨。”

      宫门再次被推开时,已经过了许久。
      令人始料未及的是,片刻间还冷静克制的琅琊王,已经换了一副样子。
      就在刚刚,他接到所谓的遗诏,自己已经不再是琅琊王了……
      狂妄而凄惶的大笑回荡在空寂的宫室里。司马德文拖着凌乱的脚步,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他笑得喘不过气,放任地摇晃着身子,神色如同绝境中的困兽般隐隐的癫狂。
      即使是被丧子之痛折磨到已趋麻木的褚灵媛,仍是被吓了一跳。
      她从未见过丈夫如此涣散颓唐的样子。
      “哈哈哈哈……灵媛,你说好笑不好笑?”
      司马德文趔趄着走到褚灵媛身边坐下,揽上她的肩头。
      “最初,因为司马元显自己不敢做司徒,所以让我做了司徒,后来,桓玄自己不敢做太宰,所以让我做了太宰,而现在,刘裕忌惮昌明之后有两帝的图谶预言,所以现在,我要做皇帝,而你要做皇后了灵媛!哈哈哈哈!所以他杀了我的哥哥,让我来做这个皇帝……”他的笑容凄惶,声音尖厉刺耳。
      “说起来,每一个狼子野心想要窃取司马家天下的人,对我这个孝武帝的幼子却都放心得很……确实没什么值得他们担心的,我无力庇护自己的儿子,更没能护卫好我的兄长,灵媛你说的没错,我就是个无用的男人……”
      他捶打着胡床,笑得前仰后合。
      如泣如诉的,如癫如狂的,笑声。
      褚灵媛痛苦地凝视着丈夫。无论怎样责怪他,她却无法不对他的苦痛感同身受——甚至凌驾于她自身已经承担着的累累哀痛之上。褚灵媛张开双臂,紧紧地把他拘进自己的怀里。柔嫩的手臂包容着他近乎粗暴的挣扎而没有放开,直到他终于放弃抵抗,崩溃地在她怀里耸动着肩膀,发出末路之前沉闷的哭声。

      妻子总是要做这样的事情。
      总是爱他,所以总是原谅他。
      原谅来自他带给自己的伤害,也陪他承受命运加诸他的痛苦。如刀鞘般容纳他的意气风发的锋锐,也如江河般承载他的一败涂地的眼泪。
      这就是不弃不离。

      义熙十四年十二月戊寅日,司马德宗驾崩东堂,谥号安帝。
      宋王刘裕假称奉安帝遗诏,迎琅琊王司马德文为帝。
      司马德文登基,次年改年号为元熙。
      元熙元年正月庚申日,安帝葬于休平陵。

      司马德宗过世后的头七天,司马德文不吃不喝,几乎不睡觉,一天天地通红着眼睛为兄长守灵。褚灵媛亲自侍奉饭食,一日日陪着他跪在灵柩前。
      他冷淡地用行动拒绝,固执着闭着眼睛不看她。
      看着他日渐瘦削干瘪的脸颊,褚灵媛痛极,把碗碟在佛前摔碎一地,狼藉中她愤怒地拉扯着他的衣袖:“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要为你那白痴哥哥殉葬么?打算饿死自己,就此抛下我么?”
      他形容枯槁,失魂落魄地任凭妻子推搡,待到褚灵媛也无力地开始落泪时,他才开口。许久未吐一字的嗓音是难以言说的喑哑。
      “灵媛,你还记得射马的事情么?”
      褚灵媛怔住了。
      “那时你说,马是国姓,我射马为戏,会给司马氏带来不祥。你说,我的父兄都被人绞杀,子嗣也任人戕害,先帝的血脉,只剩下我一个了。这一切,是不是……是不是因为我的杀孽才给我们司马家招致不幸?”
      他的视线神经质地转来转去,如稚童般焦灼而六神无主,瞪大了眼睛努力想寻找一丝安慰。
      褚灵媛抱住他:“不会的,不是因为你,不是因为你……”
      他痛苦地抱住自己的头,喃喃自语:“那是为了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一定是因为我,一定是我的残忍无知……”
      “佛经里说,佛祖修道时以身饲猛虎。我一点都不懂佛经,不过我猜想着,他连噬杀自己的野兽都能宽容,也一定会原宥你的杀孽……”
      褚灵媛加重了手臂的力道,脸颊贴着他的额角。两个人相拥跪在冷硬的灵堂前。
      司马德文闻言抬起头:“会原谅我的?”他枯萎的眼神如绝处逢生般闪出一丝神采。
      褚灵媛指尖轻按他的头皮,收拢着他散乱的长发,笃定地点头:“嗯,一定会的。”

      宋王手握重兵,执掌天下。
      皇帝陛下无力抗争,自登基起开始专心礼佛。
      元熙元年,司马德文下令铸造丈六释迦金身像,亲至瓦官寺迎其上位。
      自此,皇帝陛下笃信佛教,世人皆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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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伤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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