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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颠沛 ...

  •   这差强人意的安定结束在某一日的夜里。
      举着火把的兵士呼喝着冲进来,马嘶和咒骂声充满小小的院落。门被拍得砰砰作响,刀锋在木板上刮擦出刺耳的锐声。
      褚灵媛惊恐地睁大双眼,双手死死握住丈夫的手腕。
      司马德文面沉似水,叹息一声缓缓把妻子的手掰开。他整理好衣冠走到门口,转头对妻子笑一笑:“灵媛,你自己多保重。”

      推开门,缝隙里渗入的火光炽烈如血,而窗棂外疏淡的月影清冷似霜。他踏着一地支离破碎的光影离去,只留下褚灵媛蒙着被子哀哀哭泣。
      如同仙人封上了装着喧嚣的布袋,院落又迅疾地归于寂静。
      马蹄声载着火光远去。许久之后,王皇后披散着头发举着烛台而来。褚灵媛抬起泪眼望着王神爱,王神爱哽咽着轻轻拍了拍褚灵媛的手:“桓玄败给了刘裕,他逃到了浔阳,带走了陛下和琅琊王。”
      哀切对着哀切,惊恐对着惊恐,两个女人在夜里抱头痛哭。
      “我真希望,我们能有足够的运气,在这个倾颓在即的乱世活下来……”王神爱低低地抽泣着。
      褚灵媛闻言泪水又涌上来。
      “我只求殿下能平安无虞,早日归来……”她带着浓浓的鼻音,茫然地望着灯焰跃动,模糊了眼睛。

      虽然不太可能是两个女人在暗夜里的哭诉祈求感动了神明,但上天到底没有彻底抛弃司马氏兄弟。
      桓玄挟持司马兄弟逃往江陵,但在刘军的驱赶之下最终败死于逃往益州途中。
      荆州别驾王康产与南郡太守王腾之迎司马德宗至南郡府舍,司马德文紧随。司马德宗辟为皇帝,复封司马德文为琅邪王。
      然而,桓振等桓楚余众趁刘毅军未至乘虚来袭,最终江陵城陷,王康产及王腾之遇害。
      随后,桓振桓谦据守江陵,以司马德文为徐州刺史,抗击刘毅的讨伐。
      最终江陵被攻破,桓谦败走。
      何无忌侍卫皇帝与琅琊王返回都城建康。司马德文迁大司马。
      数年离乱颠覆,就此落下帷幕。
      尽管谁都明白,高贵的血统屡屡沦为贼子的傀儡,昔日睥睨天下的荣光不再。
      辉煌一时的晋室皇权,已经被彻底摧毁了。

      而对于褚灵媛来说,离散一年后,期盼已久的重逢终于到来了。
      车轮缓缓碾过沙砾黄土也碾过齐整的青石板。正如离开建康城的时候,归途是如出一辙的颠簸与难眠。不同的是,护送王皇后和琅琊王妃归来的兵士,已经从桓姓换成了刘姓。
      这个冬天,建康城飘着久违的大雪,繁华不再的冷寂街道被粉饰得素裹银装。
      年号已经改成了义熙。
      从车帘的缝隙里望出去,纵然阔别许久,琅琊王府仍是檐角飞扬,华美如昨日。
      街口处有重兵把守,转进甬道却空无一人,只有车轮碾过厚厚的雪。
      侍女撩开车帘,伸出手要搀扶褚灵媛下来。
      冷气涌入车厢,刺得褚灵媛一激灵。她这才想起,此刻自己身着粗布棉袍,略显松散的发髻里插着一根木钗。她有微微不安,踟蹰片刻,扶住了侍女的手。
      在车里坐了许久,褚灵媛双腿发麻,扶靠着侍女好不容易才站稳脚步。天色已近黄昏,红得发烫的夕照泼洒在厚厚的雪地上,浓郁的绛红灼热刺目。褚灵媛抬起头,双脚发软如同踩在云雾之中。
      眼前站着的那个人,面上染了风霜,身影依旧挺拔。
      他立在夕阳中,对她露出微笑。

      更早些的时候,日光还未低垂,司马德文就已经独自站在王府门口等待妻子归来。
      他已经站了许久,唇间呵出团团白气。可看到马车从巷口出现的时刻,他还是失去了方寸,竟然呆立在原地不敢迎上前去。
      看着褚灵媛迈出车厢跌跌撞撞的样子,司马德文几乎想笑出来。他又想起了新婚之夜那个紧张得瑟瑟发抖的少女。
      一切仿佛就在昨日,直到彼此对上眼神,才感到时光已无可逆转地流逝。
      没有经历过颠沛流离的岁月洗练,不会有这样举重若轻的依依目光。
      “路上累不累?”
      “……还好。”
      褚灵媛移步上前,若无其事地捧起他的手,那温度如此真实地烧在自己的皮肤上,这并非一个因为美丽而过于残酷的梦境……褚灵媛别过头去不看他的脸,无声地,泪到底滴了下来。

      又是一个冬夜,雪地如镜般静谧,滑过幽冷的月光。
      “你记得那一年,我故意作弄你,说自己摔断了腿,你披着薄衣光着脚就从雪地里跑了出来,那时我就在想,这个世界上恐怕只有你会这么牵挂着我……我想,那时你一定很冷。”司马德文亲吻着妻子的锁骨,在回忆里露出飘渺的微笑,“今天我只是站在这里等了你一小会儿,发现是真的很冷。”
      烛焰轻爆开灯花,滴漏声声夜还长。两个人静静相拥,嘁嘁私语。
      “在江陵的时候,桓振指责我们戕害桓氏,险些杀掉哥哥和我。”司马德文露出恍惚的苦涩神态,“你知道的,哥哥从来不多话,只有我能争辩,质问他这一切又岂会是我们兄弟的意思。最后是桓谦苦苦劝住了桓振,我和哥哥虎口脱生……那时我突然想到,你还在浔阳等我,连我们兄弟的处境都如此凶险,你和皇后无人依仗,怕是过得更加凄苦吧。”
      褚灵媛的微笑里是欣然的体谅:“其实也还好,现在你回来了,就都好了……”
      司马德文轻轻吻她,然后又和缓地用力起来。努力纠缠着的唇齿,仿佛要愈合数年来的四散分离。
      褚灵媛酸涩着手臂却不放开丈夫的脖子,毫不顾忌瘦削的皮肉下骨头硌痛彼此。
      多少次命悬一线,多少天令人如芒在背的杳无音讯,在每个夜里祈求的重逢,此刻竟然真的变成现实。劫后余生两个人紧紧拥抱,他们必须慢慢流泪,必须慢慢微笑,必须慢慢地咀嚼这从神明手中侥幸漏出的点滴岁月。
      司马德文的面孔埋在妻子的颈窝里,闷声道:“灵媛,你瘦了。”
      褚灵媛抚摸着丈夫的脊背,指上绕着他光滑柔软的发丝:“嗯,你也瘦了。”
      司马德文发出闷闷的笑声:“快点吃胖些才好,你还是莹润些比较好看。”
      嗔怪地轻轻拍了下他的背,褚灵媛也笑了。

      刘裕击败桓玄之后,东晋王朝得以苟延残喘。
      司马德文和褚灵媛在兵荒马乱中偷来了数年安闲无忧的日子。
      直到那个期盼已久的男婴的意外降世,以及更使人意外的夭折。
      这些年来,一双女儿已经渐渐长大,灵媛却一直未能诞下能继承血脉的嫡子。于是琅琊王妃产下琅琊王小世子的消息从王府传进宫里来的时候,司马德文欣喜若狂。他坐卧难安,归心似箭,很想好好看一看抱一抱自己的儿子。可是想到宫里的司马德宗,琅琊王又不免犹豫。
      刘裕的势力渐渐庞大,狼子野心路人皆知。司马德文隐隐担忧他会对兄长下手,于是从很久之前,就开始每日与哥哥同吃同睡,不给任何人可趁之机。
      自己出宫去,皇帝陛下如何是好?

      刚在窗口踱步了片刻,早已习惯了自己的陪伴的陛下就张望着找寻了过来。他亲昵地握住弟弟的袍角,呆呆地问道:“阿文,今天冷不冷?”
      司马德文含笑温言:“今日不是很冷,阳光不错,只是风有点凉。” 他掏出自己袖中的锦帕,拭去陛下嘴角的饭粒——自己不在旁边的时候,宫人的侍候也格外粗心。
      司马德宗咧嘴笑道:“阿娘说过,冷就多穿点,热就少穿点……阿文你还记得么?”
      听到哥哥的话,琅琊王无奈地微笑着。
      怎么可能记得呢?生母陈淑媛过世时自己只有四岁,许久见不到父亲一面,只有和哥哥相互扶持着长大。这杀人不见血的幽深宫廷里,即使身为帝国的继承者、拥有最为高贵的血统,也必须小心提防潜伏在暗影中的邪魅……哥哥虽然脑子不太灵光,可也是一直尽力护着弟弟的。
      司马德文拉起哥哥的手:“阿宗,刚刚王府传来的消息,灵媛为我生下了小世子,就是你的侄儿。”
      司马德宗瞪大了眼睛:“阿文的儿子?我的侄儿?”
      司马德文笑着点点头:“阿宗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看你的侄儿?”
      司马德宗欢快拍起手来:“我的侄儿!我的侄儿!要去!我们现在就去!”
      内侍踌躇着上前:“启禀殿下,王妃生产的血光之地,陛下去恐怕不太方便……”
      司马德文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也不由沉吟片刻,确实,陛下去探望刚刚生产的弟媳,确实有些不太合礼仪。可是现在天色已晚,又怎么能安心让哥哥一人留在宫中?
      于是司马德文强压下心头的热切渴望,决定等到明日午后再去。他只是毫无依据地觉得,白天会比长夜安全一些……
      翌日,司马德文恩威并施的叮嘱了陛下身边的近臣宫人,然后轻拍着兄长的肩头,安抚道:“你放心,我回去看一眼,马上就会回来的……”
      也不知司马德宗听懂没有,他只是傻笑着重复弟弟的话:“马上就会回来……”
      司马德文笑着点点头,转身离去。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章 颠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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