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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黛玉进贾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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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宝玉看着眼前的黛玉,又想起了从前的那个他的林妹妹。然而,这个眼前的黛玉,和他的那个黛玉长的一模一样,不管从哪里看都是一样,她的面貌,她的形体,她的神态,她的病态,这些都是相像的,仿佛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有点照本宣科的意思在里头,仿佛佛经上说的是真的,真有“轮回转世”之说。
宝玉再次停住诵经,又偷看了黛玉一眼,觉得这轮回转世是真的,因为这天底下还没有谁长得完全和其他人一模一样呢。这么一想来,就更加认定眼前这个小小的黛玉,就是他爱着的那个林妹妹了。只不过这个黛玉,是那个林妹妹转世投胎来的。看着她那瘦小的身材,和她流不完的泪,他不禁笑了起来,掩着鼻子偷笑。没想到,黛玉转世还是同以前一样,还是那么单薄,像个美人灯,经风那么轻轻一吹就会倒似的,还是那么爱哭,淌眼泪。笑完之后,突然心里给了他一个暗号,一个发问的暗号,她是不是再次幻形入世,已经没有了过去的记忆,忘了过去的种种,甚至连他也不记得了。想到这,他的脸上
掠过一丝难过和悲哀的阴影。她真的就把过去一下子同现在撇清了吗?她难道就没有一点点过去的影子吗?人一旦转世了,就会忘记前世的种种吗?
他记起了眼前的这个小小的黛玉,记起了那天在寺庙里,在寺里的大殿中,她还跟他说过这句话呢,她说:“这世上林妹妹就像树叶一样多,你说的是哪个林妹妹。”哦,她真的说过呢,我记得,记得很清楚。难道她真的没有了过去的记忆?难道她忘记了他?这怎么可能,这难以让人相信。可是,她真的说过,她亲口对他说的呢。她看着他说的,这又怎么可以欺骗人呢。她不记得他了。她把他忘了,忘在了前世。
想到前世,他又悔恨又痛苦。七年来,他不去想有关贾府的一切,他只想他的黛玉妹妹。过去的贾府,自他出家,就关在了佛门之外。一旦遁入空门,便不再与过去和过去的世俗有一丝一毫的瓜葛了。现在,他不得不又去打开那个关闭已久的心门了,走出那门,就意味着门外就是贾家,在贾家深宅大院里
,回忆就会自动的涌起,哪怕里面的一草一木,都会是那么具有力量的勾起他那沉重的记忆。在那里,回忆太多了,就好比天上的星星多的数不清,他只想截取其中一个片段。他想起,在他成亲的那天,就感到非常的快乐,兴奋,激动,仿佛那是一个期盼已久的日子,因为他要和她的林妹妹成亲了。成亲之前,他记得他生了一场大病,变得疯疯癫癫了,痴痴傻傻了。当时有人告诉他,他要娶林妹妹了,他一听,病就减轻了,也不那么呆傻了,神智也清醒过来。然而,大喜过望之后就是大悲。他上当了。他娶得不是林妹妹,而是宝钗,可想而知这个打击有多么的沉重,就如暴风雨一般猛烈,腰斩一般惨痛。与心爱的人擦肩而过,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那种滋味只有深刻经历过的人,才能有深刻的认识,深刻的感受。当宝玉知道这一切,都是一场秘密策划好的阴谋时,可以说那一刻他的心已经死了,追随他爱的人一同葬进了坟墓,一起逝去了。虽然宝玉的性格是狂躁的,但是他没有暴躁,而是选择了沉默,在沉默中杀死自己。他觉得再做一番犹如战争般洗礼已毫不意义了,因为他爱的人不在了,既然她不在了与谁搏斗都没有精力了,哀莫大于心死啊。
当宝钗含泪告诉他,黛玉已经去了的时候,他很难接受这样突然而来的结果,仿佛那是一场凶猛的海啸,突然夺走了他全部的希望,拥有的东西,一切梦想的东西,幻想的东西,一些美好的事物,一些极爱的人。当时,他很想声嘶力竭地呐喊,大声的放肆的痛哭,可是他叫不出来,哭不出来,因为他的喉咙哽咽了,堵死了,那喉咙已不是他自己的了,眼睛也忽然瞎掉了,痛的流血,而不是眼泪。很多次,他感觉自己真的死了。可是他为什么不死呢?死了,便无所畏惧了。死了就再也不会害怕和恐惧了,也用不着再被父亲逼着读书了,也用不着被宝钗劝诫走仕途经济,博取功名了,也用不着担心和挂念众姊妹了,也用不着被母亲挂念和操心了,也用不着忧心家族会败落了,也用不着和宝钗同床共枕,绵延子嗣了,更用不着生死相隔思念黛玉了,对黛玉有所愧疚了。
想到黛玉对他一往情深,忠贞不渝,他的心就会痛,内心就会郁结着一股愧疚的散不开的浓雾。曾经有很多次,他都想去忘掉她,不去想念她。可是,他都没有把她从他的记忆中抹去,他感觉他把她埋藏的很深,很深,埋藏在他的内心深处,或者还不是这样浅薄的,她把她埋藏到了他的灵魂深处。他无法
不让她活动,她几乎活动在他的血液里了,成为他身体中的一部分了,这样的人,说什么你也不会把她忘记的。
突然周围一片寂静,当他从记忆中醒来的时候,所有人的眼光都聚焦在他的身上了。这时候,他才感觉到现实的力量了,现实又活过来了。他摇了一下手里的铃铛,可是这样的举动,在他看来是正常的,而在他人看来不是荒唐,就是滑稽了。因为自己是住持的缘故,这样大家也不会公开的嘲笑他了,最多
他们也只能在心里暗暗讥笑一番了。诵经在这天的晚上结束了,那意味着林府老爷夫人的葬礼将会在明天举行了。
那一日上午,林府大门前人流涌动,白绫漫漫,铺开一条街。随行送殡的人浩浩荡荡,压低银山一般。穿过苏州大道,城外路旁彩棚高搭,设席张筵,和音奏乐,都是各家的路祭。沿路停下祭祀,行完这些复杂而琐碎的仪式,送殡队伍行至到了城外的魂归山。说这魂归山,位于苏州的西北方,山不太高,而且山上都很平坦,又因为这里在风水家眼里看来,是一块风水宝地,所以自然这里就成了埋葬死人的宝地。
在这魂归山上密密麻麻的修建起了许多豪华的坟墓,很多上流世家,达官贵人,和一些富贾乡绅,都争相在这里抢占地盘,为的是死后图个美名,求个吉利,同时借助鬼神观念和宗教意识,希望庇佑子子孙孙大富大贵,逢凶化吉,驱灾辟邪。作为苏州世家大族的林家,当然也不例外。
说这黛玉看到父亲母亲要葬入土坑,哭得不省人事,几次醒来又几次昏倒。在一旁的文殊寺住持—贾宝玉,哪里顾得上神情专注地诵经,一门心思都在黛玉身上,看到她这样伤心欲绝,他的心里就像有把钝刀在割似的,疼痛难忍,几次想走过去把她拥抱在怀里,想安慰她,可是他却不能,这一刻他很无奈,也很孤独。此时,他痛恨自己是一个和尚,七年中他还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从来也没有抱怨过,痛恨过,相反却喜欢与佛打交道,愿意独伴青灯古佛,手捧黄卷,愿意一生坐守空山,修炼佛法,超越内心,求此生无欲无求,澄明清净,皈依佛祖门下。他现在内心无比痛苦,仿佛有条烧红的铁链在鞭挞他,他痛苦的不能呐喊,只能往喉咙里咽。那铁链打在他的心上,使得他的心像油锅一样。他想他为什么要出家呢?想到这里,他不得不又要回想过去的生活了,他出家以后从不去想过去。进寺庙之前,他就已经没有过去了,过去对他来说意味着不堪回首,既然过去没有什么值得再留恋的,那么他为什么不摆脱过去,重新开始呢?要知道开始,也就意味着要重新活过。重新活过,那选择即将开始的快乐生活,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是的,他想过了,放弃过去
,给自己一个新的未来,虽然那个未来不一定是光明的,那至少它不再会像过去那么黑暗。想到“黑暗”这个在他过去的生活中好像没有过的,和他几乎没有一点关系的字眼,他有点难过,同时又觉得不可思议。不可思议之处在于,他过去一直生活在锦绣年华,奢靡华丽的,而又是天子脚下的京城贾府里,又加上自己是膏粱子弟,贾府无人不爱的人,说他生活在黑暗之中,那叫谁也难以置信。那“黑暗”二字,根本就没有在他的人生字典里出现过,生下来如此,死了之后恐怕在贾家还未败落之前也是如此。但是他还是承认自己有过黑暗的时刻,那就是自从黛玉死后一直来,到他出家为止。
过去不去想,可是并不意味着过去不存在。只要人还活着,还有记忆,过去就是存在的。他不去想过去,可以说是一种消极的逃避。难道不是如此吗?他
选择出家,可不是为了逃避吗?在现实面前,他无法解决,那可不就只有最简单的一种方法,那就是逃避吗?如果他能挽救贾家这座大厦而不让它倾倒,他用得着逃避吗?如果他能解救一些女儿们的命运,他会逃避吗?如果这个世界是他想要的,满意的世界,他可能不会逃避吧?他想,他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帮不上忙,使不上力,而且这个世界又处处与他那么的不相宜,所以他灰心失望了,所以他要逃避。如果他不逃避,恐怕只有死这条路才能走到底
,抛开所有,解脱自己的痛苦与绝望。
谈到回忆,他只留有黛玉的一段,并且时常想起它。至于过去的贾家和它的一切,他已经尘封在了他心里的某个角落,至于它在哪里,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那是要靠机遇的,只是在很少很少的时刻,它才会被想起。那个很少很少的时刻,几乎是伴着和黛玉一起才会出现的。就是在那些坐道的日子里,在黛玉父亲母亲死去的日子里,在那灵堂诵经的四十九天里,他去回忆了过去。回忆这段屈辱的岁月,他才明白了他为什么要出家?
他选择出家,虽然说不完全和黛玉有关,但绝大部分都是因为她。因为她离开了他,所以他很孤独。她的死,给了他思考生命的意义的机会。他思考之后,发现这个世界真的没有了意义。既然是无意义,那自然就不值得留恋了,没有了依托,谁还可以依靠呢?找来找去,他觉得只有佛祖才能给他依靠。以前,他的依靠是林妹妹。但是,人世间谁可以值得永久的依靠呢。林妹妹走了之后,他失去了依靠。一旦没有了依靠,人就会摔倒。一旦摔倒了,有人来扶还好,如果没有人来扶,那只有不再爬起的份了,这个时候,墙垮了,物质倒台了,紧跟着精神系统就崩溃了。宝玉没有崩溃,那是因为他及时找到了另一个依靠。而这个依靠,却能带给他永远的安全,所以他才会爱佛爱的那么深,爱的难以自拔。
现在黛玉回来了,虽说不是以前的那个他的林妹妹,但是他避免不了不把她当作她。眼前这个跪在红泥巴土地上的,在墓穴前面的小小的正在初长成的
黛玉,动摇了他对佛的虔诚和至死不回的决心,甚至让他产生了怀疑,怀疑自己是不是应该出家,是不是要放弃出家。这个时候,他回答不上来。他的思绪是凌乱的,和秋风下的落叶一样漂泊而无所依靠,他的神智是不清醒的,甚至有点神经失常。他的思想还不是单单纠结在要不要出家和为什么出家为什么不放弃出家的问题上,他只是看到黛玉,才出现了这种错乱的思想。这样的错乱,是心情痛苦才产生的。
当他关闭大脑不再去思索时,黛玉又晕了过去了。这次,他庆幸她晕了过去。她像发疯了似的,硬要和她父亲母亲葬在一块,要知道她还活着。活着,可能对她来说很痛苦吧?她一直想寻死,要走过去,跳进墓穴中。还好,老管家一直守在她身边,让她没有前进一步的可能。看到黛玉这样子,宝玉可是急的嘴上都囔着做出一副念经的样子,心里绷得像跟皮绳子一样,时刻都有崩断的可能。这样提心吊胆的时间,总算在黛玉看到父亲母亲的棺椁掉进墓穴晕厥过去,被人秘密送下上去的时候才停止。
黛玉被送回家之后,葬礼也在她离开之后的一个钟头结束了。送殡的人走后,地上留下了一层厚厚的白色的纸筒钱。上午猛烈的阳光,在下午就显得后劲不足了,黯淡了下来,仿佛晴朗的天空,无形中被遮上了一层帷幕。而在帷幕下面,是阴凉的大地。从翠绿的树林中吹来的习习凉风,把地上的纸筒钱吹得飞舞起来,像是一群白色的蝴蝶,在林如海和贾氏夫人的坟墓的上方,依依不舍的留恋不去。最后一批送殡人看着眼前修好的两座坟墓,欣慰的笑了笑之后,转身留给了死去的人最后一个人类的背影。
葬礼过后的第二天,贾琏就携着黛玉北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