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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表白有风险 ...

  •   我十四岁的时候,师父收了第二个徒弟,名叫猗苏,本是人间世家贵女。大约正因为出身不凡,那时才十岁的猗苏为人处事就带了点自负的骄矜,礼数虽一直周全,对我却一直不冷不热,全没有小女孩的模样。于是我便也同她不十分热络,只维持着表面的和平。

      猗苏根骨奇佳,入门晚我十载,修为却突飞猛进,瞧着那架势是非要追上我才肯罢休。年少气盛,我自然不愿落于人后,加倍努力修炼,一时我二人每日除了练功就是练功,着实苦闷。

      某日,我练了剑回房,正撞见同样一身汗湿的猗苏。她神色古怪地瞧了我半晌,猛地冒出一句:“这样不累么?”

      我哧地一声笑:“累啊,还不是你逼的。”

      语毕,我们一同笑起来。这么一出过后,我同她的关系倒是好了不少,虽不至于推心置腹,却也是女孩子间应有的亲密。好了没多久,师父生辰那阵,猗苏便又同我闹翻了,缘故我至今一头雾水,我只知她突然间又回复了初时冷冰冰的模样,不愿同我多说一句,眼里更添了怨色。

      莫名其妙。

      这是彼时我唯一的感受。于是,我心里也不免置了气,索性不理她。

      那时我没有想到猗苏会很快离开人世。

      那次我们师徒三人到大荒内寻找一株稀有的草药,半途遇上棵成精的迷谷,困在迷阵了出不去,便用术法强行突围出去,却不料那迷谷精后头还匿着个愈发厉害的弑仙者,是只九尾,而且还是已能化作人形的千岁妖孽。

      师父向来不喜妖物,便提了剑直追杀它到一座谷口里的老巢。原本搞定只九尾并不会出什么岔子,哪料这只九尾的居处连着冥府的九泉,阴气森然。猗苏立在块青石上,正舞出了个剑花,脚下一空,便猛地朝湍急的河水里落下去。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以至于我反应过来时,猗苏的半个身子已经浸在了销金蚀铁的泉水里,而且正被水里森森的鬼魅向下拖。

      九泉水和诛仙台的效用是差不多的,落进去的神仙都不一定保得性命在,遑论不过修了半仙之体的猗苏。

      师父也顾不上斩杀九尾了,提气奔过去便拉住猗苏,将修为源源不断地从脉门送进去,同时提了真力想将猗苏从水里提出来。

      那时我离得远,正要纵跃过去,却见那垂死的九尾一声尖啸,便朝师父冲过去。师父只得侧了身挥剑,雪色剑气将九尾一气从中劈开。待她再回头去看猗苏的时候,不过须臾,猗苏便已经沉得只余肩膀和脑袋尚露在外头,和师父相握的手被泉水侵蚀得露出森森的白骨。

      我骇得说不出话来,猗苏却扯出个哭似的笑:“师父,放手吧。”

      师父冷哼一声,蹙眉运功,幽绿水波宛若被无形的刀刃切开,其中的怨灵哀嚎退散,猗苏倒是向上浮了些许。

      “把另一只手给我。”我回过神,忙到了师傅身旁,向猗苏伸手。

      猗苏只是嘲讽地笑了笑,垂下视线看了看自己浸没在水中的右臂,咬着牙摇了摇头:“不成了。师父,放手。”

      师父只是固执地用仙力将不断回流的河水挡开。

      “洞要塌了!”我只是一回首间,便见得失了主人庇护的九尾穴逐渐分崩离析。四五人合围粗细的石柱子一根根从中间断裂,千斤重的石梁从上轰然落下。

      猗苏蓦地唤我:“师姐!”

      我怔了怔。

      她秀丽的面容因为痛楚而微微扭曲了,嘴唇泛着青白:“代我孝敬师父。”

      我张了张口,还没能吐出回答,只见她奋力一挣,自断左臂,很快就被起起伏伏的河水冲得很远。

      与此同时,最后一根石柱折断,巨大的石块从头顶砸下,碎石纷飞。

      师父面无表情地挥剑,从旁开出一条道路。那时候,我跌跌撞撞地跟在师父身后,心里其实是怔忡与伤感并存的--我为猗苏真心实意地难过,但也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着,如果掉进九泉水的是我,师父会不会那么激愤,会不会那么难过?

      我一直是知道的,猗苏因为性子与师父更相近,自然也更得喜爱。

      在那之前,我可以不在意这一点差别,可那一刻,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种近似于被遗弃的孤寂。偏生我还要怀着这种心态继续侍奉师父,履行猗苏的嘱托。

      之后的几十年岁月里,师父仍旧待我如常。只是她心头是否同我一般多了一根刺,我无从知晓。

      如今,师父却也去了。只余我一个人。

      姬玿听我大致说完,唏嘘了一番道:“看不出你的神经其实没我想的那么粗嘛……”

      我不理他,正要起身走人,却听他换上了郑重的语气道:“今日我听说,在大荒封印着的贰负近来似乎不大安生。”

      贰负本是蛇身人面的神,因犯了大过而被锁在疏属山。上古时候的事情始末已经被传得变了模样,但贰负武艺超群、性喜杀戮这点确实九重天众君共知的。

      我不由皱了眉,有些厌倦:“肥遗那岔才过去不过几百年,不想又一个祸害冒出来。”

      “虽说定是要开战的,什么时候却说不准。已经有道德元君前去疏属山勘察,说不准那封印修补一下就可以再用了。”姬玿说得乐观,但显然这话他也不信。

      我抿了唇,不无担忧:“开战时,太子爷可是要参战的。”

      “爷省得,”姬玿展了眉眼笑起来,极是意气风发,“因而这阵爷要多在昆仑虚修炼,不大会来孽摇了。”

      还有,维护他作为男人的尊严,避免见到红线。这另一层意思我并未戳破,便只一颔首:“嗯。”

      姬玿挤了挤眉毛:“那么冷淡!”仍旧是笑呵呵地拍了拍我的头,随后洒然转身去了。我分明瞧见他的行止见甚是落寞,可我从来不善于当知心姐姐,只能有些愧疚地目送他远去。

      清静下来,我脑子里乱糟糟地晃了半天大劫将至的臆想,最终又绕回了姬玿令人在意的发言:离冶和猗苏有什么关系?

      这并不是出于什么嫉妒,纯粹只是觉得如果离冶的内情还要扯上猗苏,麻烦的程度不止翻了一倍。这种情况下,再一味任由离冶掌握主动权,就不大妙了--我极度讨厌被掌控的感觉。

      思来想去,我决定先将此番历劫的记忆取回来,看看其中是否有什么线索。

      我将此事同偃笳一提,他爽快地答应了,立即配了副方子出来给我。虽则庆幸偃笳事不关己、绝不问前问后的做事风格,但我仍然对这看上去简简单单的药方心存怀疑:“真的只要喝一帖?”

      偃笳像是凡间江湖郎中自夸一般昂起下巴,哼了一声:“不信你就别喝。”

      于是我就乖乖地煎了药服下,进汤源谷灵泉里头冥想去了。

      ※

      我思绪才清明了些,便被红线从灵泉里唤出来。恍如隔世的感觉叫我缓了一缓才领会红线的话语:

      “天帝召集众仙,说是贰负要挣开封印了。”红线抚了抚心口,秀眉微锁,“去开会再说吧。”

      我略正仪容,之后就随月老去了第九重天。

      这种大会的套路闭着眼也可以摸出来:先陈述如今和平来之不易,追溯往昔;话锋一转把大坏蛋企图毁灭世界的事和盘托出,再慷慨有力地对被惊吓的群众进行安抚,群情激昂后发誓将坏蛋消灭。听各方高层唠叨完,我哈欠已经打了几个,提炼出的有用信息也不过是“少则半月,多则数年”贰负便要出来了。至于那场即将到来的大战么……如我这般才升了上仙的小角色,至多消灭一下同贰负一起出世的中高等凶兽,大boss什么的还是要上神、神君们去刷的。

      话说,作为元老级神君的月老会出手么?

      听我这般问了,月老捋了他不存在的胡须片刻,沉吟道:“大约不会。”

      你个没公德心的……我腹诽一句,却也晓得月老是即便天地覆灭也不会当英雄的那种人,而且还是仗着身份有理由不当英雄的那种。

      月老似笑非笑地睨我一眼,口气有些嘲弄:“你是云迤上神的独苗,不出手却是不行。”

      我垂了眼没答话,面色有些冷冽。是啊,我还担着个白云窟大弟子的身份,说不准是要被抓进刷boss小分队的。这种时候如果丢了师父的脸面,我还不如真去跳诛仙台算了……

      这么一出神,红线同月老便落后我好几步。我楞神片刻,再往前方一看,心下了然:离冶。

      他今日长发高束入云纹莲华冠,鬓边的华发愈发明显,一身广袖蓝底瑞锦纹丝裳,风一拂就衣袂翩翩,外表着实仙气凛凛。他看见我,淡淡地笑了,不见亲近亦无疏离:“白剪上仙。”那清贵的声音平静得似第七重咸天的湖水。

      “仙君安好。”我礼貌地颔首,不自在地调转目光换了话题,“离辛上神可好?”

      离冶拢着袖口向我迈近一步,正是我一垂目就能瞧清他襟口雪状纹路的距离,比寻常客套稍多了几分,却也不逾矩。他半敛含墨的双目静默片刻,似在为什么犹豫不决。他猛地抬眸定定地瞧我,语气有些郁郁:“上仙可否随在下见师尊一面?”

      我有些惊诧,却听离冶一字字斟酌着说下去:“师尊不大好了,想见白云窟门人。”

      “既是离辛上神之意,白剪自当遵命。”我没怎么犹豫便答应下来。一是我的确想见离辛一面,因为离辛上神同我师父的关系让我一直很介怀;二是我直觉离辛在我忘记的过去里,一定扮演了重要角色;三则……我既然回想起了历劫期间的一些事,离冶的请托我现在就很难拒绝。

      离冶大约没想到我会答应得这样爽快,眼里也不由浮上些笑意,熠熠的宛若星子,反而叫我有些不自然。他的声音较方才添了点笑,尾音上扬:“不知上仙何时可随在下前往?”

      我望了望天,觉得时间还早,早点解决早点省心,便道:“今日如何?”

      离冶显然有些意外,应当是不习惯我主动出击的套路。半晌,他露出兴味盎然的浅笑,凤眼一勾,噙着笑一字字地念:“今日更好。”说着,那双流转着秋空天光的一双黑眸戏谑地向我一眨,我咳了几声,不自然地别开头,略有些气闷:“烦请仙君带路。”

      离冶一下唤了两只符鸢出来,皆是玛瑙样的赤色。

      我有些呆,离冶却已施施然地在其中一只上做好,温良无害地开口:“此去梵墟路途颇遥,驾云须得半日,还是符鸢快些。”他见我没动,又眨着眼笑说:“难道,上仙想与在下共乘?”

      这人到底有几种面孔啊!轻佻的,谦恭的,阴郁的,我都已见识过。

      我的脸颊自己发烫起来,让我愈发窘迫,只得装作什么也没听见,径自上了另一只符鸢,讪讪说:“仙君真爱说笑。”

      离冶轻轻笑了声,清啸入云,一双符鸢稳稳地穿霓过虹。

      然后,他低低地说了句话,正好顺着风送到我耳中:“在下,是真心心悦上仙。”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章 表白有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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