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砂》迟书

41、尾声

　　邪魔消弭，圣灵回归。墟渊之上的冰雪消融。献祭之后，天崇教的弟子迎回了圣灵和祭司的尸骨，白门剑圣为助囚魔不惜身死，座下首徒不愿让师尊随葬墟渊，执意要带领其余门徒扶柩北归。
　　新即位的祭司锁河不日在神川畔置酒，为白门弟子饯行。
　　沧浪水边，白门弟子白衣素袍，剑圣的棺椁静停在侧，棺木之下白隐眉目静阖，纵使尸布下的身体是如何被腾蛇撕咬得支离破碎，面上的神情却是他此生未有过的温暖和煦。
　　那些他背负了一生的愧疚与热烈，最终抵死消弭。幸而解脱。
　　“教主自与圣灵合体之后状况一直不稳定，望邪宫周遭布下百道血咒，教主一直在里面净戒，想要以身替圣灵净化邪魔。”
　　祭司锁河黑袍束发，在临行的众人前交代着南莲的嘱言。
　　“教主此番若不能驯服邪魔，我等还要遵循教令将她斩杀。她不能来送你们，便托我将中原的侠士送出南疆。”
　　他自即位之后接手教中事务，渐渐亦明白了教主与祭司献身背后的缘故，少年青涩稚嫩的面孔如今一如霜染早花，覆一层成熟与苍茫。
　　他看向为首的素衣女子，在接连失去了崇炎与白隐之后，她眉宇间依旧维持着惯有的平静无澜。
　　“阿姐莫要怪我们教主，乌邪是我教的圣物，本是周游天地的一条灵蛇，它若危害人间，我教弟子当以死阻拦，用生命净化它的罪孽。这不仅是为了我们自己，更是为了天下。如今教主以身囚魔，免去的是后世百代的灾祸。”
　　人以信仰所造就的神与魔，在崩坏的时候也义不容辞要将其改回，却也正是，信仰的力量。
　　人能成就神，亦能毁灭神。
　　剑圣首徒颔首不语，执剑向着祭司行了一个大礼。
　　“教主与祭司大人舍身献祭为天下苍生，我等有幸出力相助，亦是白门世代圣祖眷顾人间。我等，亦是遵循师训为众生而行，个人悲欢，不值一提。”
　　锁河被她纵有悲色也依旧洒脱的气度所震动，连忙将她扶起，道：“阿姐此行回归洛阳，一定还有很多事情等着要向江湖中人交代，教主对此虽然没有特别嘱意，但有我能帮忙的地方，一定会为姐姐尽力。”
　　“多谢了。”容止澜面无波澜，极淡一笑，“我等皆遵师命而来，本无意涉世江湖，如今扶柩归去，那些人言耳语之事，是不会再介怀了。”
　　锁河目光烁烁，抿紧了嘴唇。
　　“还有一个东西，应该交给你。”
　　少年拿出一个白玉小匣，郑重地放进她的手里。
　　“这是崇炎祭司。”他顿了顿，补充道，“金乌鹫把他带往了天国，剩下来的骸骨，比起我们的供奉，还是交由阿姐保管更有意义。”
　　那是世间仅有的一人，消亡之后亦只想在一生所系身边尘埃落定。
　　容止澜抱着那个略显沉重的小匣，在少年满是伤色的目光里轻轻行礼，面上依旧平静无澜。
　　送行的教众启程归去，列位七子在原地礼剑谢送。容止澜捧一怀白沙，但听马蹄嘶鸣，转过身来，却是那一日的白衣青年，剑挑圣蛇，在成就了一切的同时也毁灭了所有。
　　“怀渊。”她唤道，“你也要走了吗？”
　　马上的青年迟疑片刻，终是翻身下来，走到面前行了个跪礼。
　　“还请师姐无恕师弟忤逆师尊，叛离师门之罪！”
　　容止澜颜色无改。
　　“剑圣已死，你就是剑圣。”
　　顾怀渊又礼：“师姐明鉴，怀渊心无大义，成不了剑圣。”
　　“师尊说你是，你就是！”
　　顾怀渊还欲说什么，却被一双手有力地拉了起来。容止澜目光中似有厉色，却又冰释在她淡薄的面色之中。
　　“你是白门的剑圣，这一点，至死都不会变。”
　　“师姐…”顾怀渊惊痛地看见她眼中洇起的水汽，却迟迟不肯落下。
　　“原谅我说的妇人之仁的浑话，师姐绝非世间寻常女子，是我不识好歹。”提及那夜挑衅剑圣，顾怀渊心中有愧，怒火之中他竟无意出口伤害了师姐，以妇孺之仁比拟师姐的气度，岂知比起以死献祭，这个独自承受死亡之后一世空旷的活人，才是真正最大的牺牲。对于这个放手以成全大局的人来说，那一句话又该是何等的欺辱？
　　容止澜只是笑，“我哪里与世间寻常人不同，剑术上亦资辈平平，就连风月红尘，也同样是个难解难脱的痴人样，与何人无异？”
　　“师姐别这么说，”顾怀渊的眼中显出十分的沉凝与敬重，“师姐往后是整个白门的执掌，这样的大任，除了师姐，何人当得？”
　　“我身负重托，不可弃之不顾。待实现诺言之日，我定当回来光大师门。”顾怀渊说着，蓦然转身，对着一干弟子道，“无论你们走到哪里，都不要忘记，剑圣一门两袖清风无名无姓，有的，就是手中的剑，尔等行遍世间游历红尘，这剑用来保护天下苍生还是一人，是生是死，终不可忘记。”
　　“弟子谨遵剑圣教诲！”
　　白门七子礼剑相应，同时向着顾怀渊道：
　　“七子当肝脑涂地以忠门派！静候剑圣归来！”
　　“好、好。”顾怀渊凝望着昔日同门在他脚下跪伏，心中的愧疚与激荡在耳畔轰鸣的江水声中此起彼伏。
　　自己放下这一切要去追逐的是什么，他再也清楚不过。而师姐独立江畔的背影写尽隐忍与哀凉，无端又在向他表露着结局。她一生执著至此不过换得两抔白沙，红尘究竟是什么。那些紧攥不放直至痉挛的执念，不论来自秦淮歌楼或者世外隐山，都同样令一个人念念不忘魂魄相牵。然而再怎生铭心刻骨的一切却又终究是一场镜花水月，曾经相执的手，终有一日会变成细砂从指间流逝。
　　饶是如此，却也甘愿承受千疮百孔，迎接一场悲局。
　　他翻身上马，看着静立相送的同门们，一刻里骤然醒悟昔日剑圣首徒扶柩而归，竟是坦荡荡在向世间领回自己的命运。
　　唯有在她身上，才能消弭世人所抵挡不能的死亡与爱。
　　“止澜，一路珍重！”
　　顾怀渊知道这一切纵使他弃不得，也不得不弃。
　　他吟鞭策马，在众人凝视的目光里绝尘而去，身后山水数重，花繁路迢。
　　风起处，有人扬手别风流沙簌簌，顺着指间，轻易便抚过了万里山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