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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话别 ...

  •   顾怀渊在刺伤剑圣之后便消失在山林之间,再度与同门失去联系。剑圣半身沐血而归,亦不曾给门下弟子半分解释,径自闭门数日不与任何人交流。
      待重又出现时,已是献祭的前一夜。
      一代剑圣飘摇至望邪宫前,却发现南莲已然在庭中等候了多时。
      “我知道你会来。”
      白隐走近她,女童的面孔随之扬起,一双剪水瞳眸黑如点漆,泛着虚假的光。
      除了当年极少数的教徒,与他,没有人知道,这个人身上肢体发肤,目光流转,所有一切都是假的。
      白隐执起对方冰凉的手向望邪宫走去,手中的皮肤光滑而缺少人类应有的纹路,却是玉石所特有的质地。
      她娇小的身体在月下映出影子纤长,无端令他想到,若一切不曾发生,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应当是个能够与自己比肩的年轻女子。
      三生里有幸,他们甚至能成为结发夫妻。
      他看着那双无光的眼眸,却忽然不再畏惧。
      “你等了多久?”
      “不算很久吧,”女童说着,在白隐身上寻了舒适的角度倚坐了上去。他只觉盈了满怀白玉光。
      “一年,十年,百年,对我,应该没什么区别。”
      白隐无言,却有冰凉指尖挑开他衣襟,不轻不重落在他肩头的伤口上。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徒弟能把师父伤了的。”
      她丛丛睫毛吻过颧骨,落下溶溶影。
      “你后悔吗?”
      白隐不言,女童冰凉的指尖在他的指间温存,一点一点刺痛肺腑。“你已令白门失尽江湖道义,最得意的弟子也弃你而去,你一点都不后悔?”
      他握紧了掌心里的手,目光里人影憧憧,“你既已决定的事情,千山万水我都随你去,”白隐一声叹息,“一生圣名由你败坏殆尽,是我应得的罪孽。但凡残有一息之力,我都会用来偿还对你的亏欠。命都可以交由你任意,又何必在意名望与义气。”
      “白隐,”女童转过身来,仰望的面孔上目光灼灼,“你一开始就想好了要死的,是吗?”
      他哑然无言,指尖摩挲着袖端一方蛛丝,宽大的衣袍对于女童的身体未免太过,然而白隐知道,所有她以黑布严密遮掩下的身体是何等的残破不堪,肤石相接处缝隙溃烂生虫,盛夏时节这具身体会散发出难以令人忍受的恶臭,若非呆在特别泡制的药水里,南莲的身体会如世间任何一具尸身般肆意腐烂在高温与潮湿的南疆。
      没错,是尸身。
      南莲,自白门被迎回时,就已经是一具苟延残喘的行尸。
      使她变成这样的人,自然是白隐。
      “如果我死能换你一世心安,刻下就可在你面前自刎谢罪。我知道,我不可能求得你的原谅。”
      他抬眼,望向女童根本不会有回应的眼睛。
      “我不希求你能原谅我,因为我也不会原谅自己。”
      女童眨了眨眼,毫无温度的手抚上他的脸颊。
      “我是不会原谅你,”她说,“当他们把我抬出来的时候,你的表情我一直都记得,仿佛这一切都与你无关,剑圣仍是那个心心念念记挂着师尊的痴情种,根本不会把一个幼女折磨至体无完肤。”
      神川之战前,华阳曾将故人之女托付给了首徒。并在之后的混战之中为了保护他二人,剑圣不惜以身犯险孤赴墟渊,自此一去无回。
      华阳死后,白隐谨遵师尊遗嘱将南莲带回了白门。然而一夕登临试剑台,方成为剑圣的白隐所下的第一个指令,竟是将师尊所托付的孤女关入地牢,直至三年后天崇教叛乱平息,崇炎派出弟子自白门将妹妹接回。
      在那段时间里,她见证的,是清冷涤尘的世外剑圣所有的暴戾与不堪,那些华阳死后无法解脱的痛苦与思念扭曲成暴力与欲望,在关押她的牢房之中又成为了拳脚与蹂躏,一次次将她撕碎。
      她要如何才能原谅他?而华阳终究是为了保护幼女南莲而死,她的存在,昭示的是白隐无法和解的死亡。
      那双浸透了绝望与欲求的猩红眼眸,是她在不断的穿凿与碎裂间唯一记得的事情,亦是那几年里她唯一记得的事情。
      白隐从孤戾的少年成长至冷漠的青年,而地牢之中的南莲,却永远地停在了幼女的躯壳内。当天崇教的弟子将教主从阴暗潮湿的孤牢中抬出时,看到的已是一副气息微弱肌肤腐烂的躯壳。
      被眼前的场景所惊骇的天崇教弟子们当时就要为教主报仇,却因为教主的一声令下,才不得不以屈辱的姿态从白门退出。
      几乎被折磨至死的教主,即使在弥留之际,也在为那个冷眼旁观的青年做着开脱:
      “白门救我教于危难时刻,圣灵在上,我教弟子将永世不可对白门之人施以蛇蝎,动以刀剑。”
      天崇教主在教中被认为是圣灵的人身,有所损坏是不可饶恕之事,再多的恩怨在南莲徘徊生死之间都不值一提,垂死的教主回到南疆之后,很快就在巫蛊与法术之下,恢复了‘完整’的躯壳。
      如今的南莲,有一半的身体,来自十年前那个早已腐烂的幼女的尸身。
      “白隐,你不会知道,崇炎提出要以我们的牺牲换来圣灵回归时,我是多么的开心,以为这一生,终于能够求得解脱。”
      她抬起手,指尖透过火光映出死寂的白,点漆的瞳眸似一泓黏稠海面,零落着虚假的光。
      “我对你,恨不至夺命,爱亦不足相守,唯一有的感情,不过就是无法原谅罢了。”
      白隐拥紧怀中冰冷的身体,无可抑制的爱意伴随着深刻的懊悔在心头翻涌着,无法原谅,他无法原谅自己,明明将一颗心供奉在了远山的石室里,却又在此刻真切地感受着鼓动。早已将一腔情丝系尽一人,却无法抑制一刻里洄溯的眷恋与不舍。所有的一切都在提醒着他,对于南莲,他已是情深蚀骨,对她近乎本能的炙热与疯狂竟敌过了他付与华阳的痴妄与执念。
      断促悲迭的叹息在她的颈窝错落凋零,似笑似泣。女童睁着一双笑意如常的虚假眼眸,以为肩头落花,依旧是无辜天真神色:
      “对不起。”
      南莲不会原谅他,而他无论为之弥补多少,亦是于事无补。然而十余年至今,白隐纵使无法获得解脱,却也终是说出了口。
      “不用道歉,白隐,你不用对我道歉。”
      南莲轻抚着身后人颤抖的嘴唇,僵硬笑容却无比甜腻。
      “因为我爱你。”
      他们自心底里,本就是相爱的。却也为此一生桎梏,解脱不得。
      华阳至死都在保护着的二人,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一世纠缠。
      她望向一方墨夜尽头,一轮将圆的白月,色如银盘。
      “我们每个人,都是囚禁邪魔的牢笼。”
      “我们都是牢笼啊,白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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