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斯不跳圆舞曲》花小妮

5、夏之雪（下）

　　我跪在星惑神殿内，我母亲墓塚前的玉石上。这里是我平日学习神学及练习武艺的地方，也本该是我日后成为神女与世隔绝的净身之地。暮皬振颤，溯风劲舞，雨丝风片穿过神殿两侧的雕花镂空金窗，敲击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猩红猩红，纷纷洒洒，满地俱是。
　　“命运的女神，
　　慈爱的天父，
　　浩荡的列祖列宗，
　　我的兄弟姐妹，逝去的和活着的。
　　我，
　　伊修妲•利诺兰德，
　　并非贪生怕死，
　　但在此时此刻，
　　我祈求你们，
　　赋予我踏向英雄的埋骨之地的力量，
　　哪怕只有瞬间，
　　我也要活下去，
　　用我的力量，
　　保护我的皇帝，
　　捍卫我的国家。
　　在英灵的神殿中，
　　神的意志，
　　将永存不息，
　　因我将不复自我，
　　我将继承你们永恒的生息。”
　　黑色的夜缠封不住殿内的金光灿烂，虔诚的静谧，等待神的降临。我的眼睛，我的胸口忽然阵痛起来。那是锥心的疼痛。殿内的平和与谦微与殿外的腥风血雨只一墙之隔。我透过那一排排的精美绝伦的窗户看到的是我永生难忘的刺痛。是熊熊的火光燃烧着我的家园，是与我们共同举剑对抗外敌的军队杀戮我最亲的族人，是曾经怀抱过我的肢体散落在我最偏爱的土壤，是我最挚爱的气息发出最后的悲鸣。痛，我的眼睛好痛，我感觉我眼中的炙热与愤怒；痛，我的心好痛，像千万条长满刺的荆棘缠绕住我的心脏，恣意地收紧，放肆地蠕动。
　　他们在刀光剑影中倒下了，直直地倒下。那个女人身体，曾经在清晨暖暖的阳光里，紧紧地拥住我的身体；还有那只，那只男人的手，曾经为我做过一把藤木的椅子；还有那被割开的喉咙，曾经是那么鲜活，我仍然能记得午后她用甜甜的声音喊着我的名字……而现在，他们只能哀哀地被粗暴地丢弃在养育他们的土地上，那块不久以前还散发阵阵清香而如今已经被血染得斑斑驳驳的土壤。
　　“为什么？为什么啊？！”千刀万剐，我感同身受。那种刻骨铭心刺痛，深深地从我心里迅速生长发芽。我一个踉跄，被爷爷和美美的妈妈双双扶住。“爷爷，我去杀了他们！我一定要杀了他们！”爷爷，小美，美美妈妈，你们为什么明知道他们来杀我们，还要我来这里。让我出去，我一个人就能杀光他们，我能保护大家！
　　“伊修妲，我的孩子啊！”爷爷苍白的手，托起我的脸。我看见他的脸上，布满了坚决而深刻的岁月的痕迹，“伊修妲，自古以来，神派遣他的女儿来保护我们的国家，让我们过上幸福安定的生活。而我们荷西族世世代代抚养和保护神女，这是神赐予我们最至高无比的使命。而您，我们的女神啊，今天荷西族将用全部的血肉换取您的诞生。”
　　“爷爷……”眼泪忍不住，止不住，我用手去拂，竟是滚烫滚烫的血，“那些人是谁？他们为什么要杀大家？你告诉我，告诉我呀！”
　　“孩子啊，记住，不要为我们难过，不要我们流泪，不要为我们复仇，因为这一切都是为了幸福。”
　　“爷爷，你说的我不明白！他们杀了我的朋友，我的族人，我怎能坐视不管，怎能保持缄默？今天他们杀了我们一百个人，明天我要他们十倍奉还！爷爷你说幸福，幸福？是呀，幸福，大家都死了怎么幸福？大家都死了，我们怎能幸福啊？爷爷，我不是神女，你看看我，我是你的伊修妲，我是大家的伊修妲，我是荷西的女儿啊！我要出去，我要杀了他们，为大家报仇！”我透过爷爷的眼睛，分明看到了悲愤，可是酸楚的泪究竟没有落下，不着边际地化成平静和期盼神采。
　　“星惑殿下，”美美的妈妈跪我跟前，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镇定，“现在外面有二千名武装士兵，我们只有手持农具当武器的男人女人和孩子，并且其中大部分已在刀下的魂飞魄散。这些士兵都是来取神女性命的的死士亡徒，而我们的责任则是保护星惑殿下，殿下如果想凭一己之力对抗二千士兵，那不是辜负了刀下的亡魂么？更何况殿下方才转生，已经毫去了大半体力，平心而论，您现在站都站不稳，如何去杀二千训练有素的死士？所以殿下现在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好好休息，恢复神力，早日赶到皇帝陛下身边，辅助皇帝君临天下，有了您的护佑，才能保护海因斯不被邻国欺辱，不被别有用心的人制造动乱。唯此，人民才能过上幸福安康的生活，这不也正是伊修妲小姐所期盼的么？”声音如玉，启唇的瞬间便纷纷散落，但落在我的心上却比整个世界还要沉重。
　　“阿姨，你说的我都懂。但是，我不能！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家为我而死！我不能！我不能容忍那些手刃我族同胞的坏蛋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我狠很咬着唇，心灵的痛苦和□□的疼痛再次交叠起来。
　　“伊修妲，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悲哀，叫做身不由己。今天你愤怒，是因为那些亡徒杀害了我们的族人，朋友和亲人，可是那些亡徒何尝愿意抛弃自己的族人、朋友和亲人，赴汤蹈火随时牺牲自己的性命呢？可是他们身不由己，是身不由己，你懂么？有一天，你会明白，今天你所受到的一切创伤，会痊愈，会恢复力量和愉快，那一天，人们可以在你身上看到神的仁慈，而你的仁慈将会泅渡众生——这些正是你肩负的使命。”我面前的老人俯身，亲吻我的鞋子。迷茫，像一把厉剑，挑起对生命的质疑。
　　我茫然。神殿的门，突然被打开。一群衣着体面的人，小心翼翼地环顾了一遍大殿，便匆匆地踏入了神殿，他们的眼神专注而敬畏，仿佛不是来杀戮而是来朝拜神明，可是我分明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为首的男人清了清嗓子，迷惑地望了望我，又穿过我的身体，望向我身后。
　　我转身，顺着男人的视线望去。
　　衣着华丽的美美，额头上有着奇怪的图腾，那繁复的图腾不像是刻画上去，而更像是自己生长出来般，自然而纯粹。
　　男人疾步上前，俯身鞠躬。
　　挺身的瞬间，毫不犹豫地拔出的是森冷的剑。
　　女孩侧头浅笑。
　　微微起伏的胸膛绽开深红的花。
　　她的目光弥留在我脸上，炯炯的目光，甜美的微笑。
　　男人森森地望了我一眼，是他一个眼神，令人将刀子插进了我的胸膛，划碎了我的五脏六肺，可是恐惧与绝望早已经让我感觉不到疼痛。
　　男人割下了美美的头颅，像敬供神灵一般端放在金色的匣子里。他抱起娇小的躯体放在我母亲的墓碑前。深深地鞠躬。一瞬间，我看到他脸上的恐惧和挣扎，而随即又恢复冷酷与傲慢： “全部杀光，一个不剩。”
　　我记住那个男人，金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蓝色的眼睛呵。

　　七月的爱丽斯，失去了玫瑰色的黎明，失去了期待的夜之烦热，失去了微妙地颤栗着的潮湿蕨类。那些曾经絮绕在林间的嘹亮与清越；那些曾经灵动在果园里的跳达的姿态；那些曾经举步在村子里的年轻与年迈，仿佛从未存在过，一切全是一场午后小憩的美梦。纷扰的雪子，超度厚厚的银装下焦黑的土壤，以及残缺的肢体。
　　这番场景是爱丽斯留给我的最后一幅图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