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Welcome To My Life》1913的蚂蚁

2、第二章

　　山田目光澄亮，微张着嘴，以一种近似痴呆的表情望着不远处的夜色发呆，他的脸庞在烟雾缭绕之中越发朦胧。坐在一旁的裕翔被山田的这一表情逗乐了，禁不住嘿的一声低笑出来。山田歪了歪脑袋，嘴角上还叼着最后一点烟屁股，一脸疑惑。
　　裕翔想要向对方描述你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多好玩，老人的脸配上少年人的眼睛，违和感这么强的五官和气质还真被你搭在了一起……裕翔就这样乱激动了半天，最后才想起自己脖子上还挂着个相机，举起来，干净利落地咔嚓一声，将山田略有些惊讶的表情定格。裕翔害怕对方扑上来，甚至没来记得细看照片拍得怎么样，就手忙脚乱地收起相机，外带一脸的乐不可支。

　　“你这次来是来拍照的？”山田扔掉了烟头，眯着眼指了指对方脖子上的相机。
　　裕翔点头：“新拍的摄影集要出版了，还缺张封面……”突然，视线中一跃而入一个娇小的黑影，裕翔顿了下，在看清山田正看向对方的那满眼温柔如水之后才继续说下去，“总是憋在东京估计找不到灵感，权当出来散散心。”
　　山田轻声应了一句，站起身迎着对方走了过去。裕翔也紧跟着站了起来。静冈的夜比东京更加深邃，待那人走近，面容才逐渐在灯光下显现出来。小巧的鼻子和嘴巴，双瞳剪水，脸颊和下巴还稍带些婴儿肥。裕翔正了正神色，微笑着打招呼：“你好，我是中岛裕翔，山田的好朋友。”
　　也许是被裕翔的一本正经给吓到了，对方明显是愣了下才伸出手：“你好，我叫山田雪奈。”语落，一丝难以察觉的羞赧之色又悄悄地攀附回了年轻女子的脸颊。

　　站在一旁的山田只是咧嘴笑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旁观着好友与妻子的初次见面。
　　“凉介……”雪奈轻声呼唤了一句，山田这才忙不迭的凑过去从妻子的怀中接过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我先去洗个澡，然后帮中岛君铺客房。”雪奈简单嘱咐了两句，并朝着裕翔略微低头示意自己失礼了要先离开，然后就匆匆的走回了屋子里。
　　“你小子走了狗屎运！”裕翔脱口而出就是这样一句话，惹得山田皱起了眉，他当然知道裕翔这句话指的是什么，只是——我知道我老婆漂亮，但你也不能这样贬低我啊！

　　“这是你的……大女儿？”裕翔感叹之余回过神来，指了指被山田小心翼翼抱在怀里的小女孩。即使此刻正在熟睡之中，他也依旧能看得出这女孩外貌不俗，虽说不上惊艳，但也绝对是干干净净，眉清目秀，加上女孩儿正蜷缩成一团，睫毛不安地颤动着，真活脱脱像只柔弱的小兔子，惹人怜爱。
　　似乎是注意到了裕翔的目光，山田扯了扯嘴角，摆出一脸厌恶的表情，沉声道：“你不是有女朋友了吗，别来打她主意！”
　　裕翔没想到会被对方将了一军，话堵在喉咙口，半天才憋出一句：“小姑娘看着也有五六岁了吧，你二十岁生的娃？为什么我不知道？哎呦哎呦我要去和雪奈聊一聊……”

　　山田一是懒得和突然变得油嘴滑舌的裕翔搭腔，二是怕惊醒怀里的孩子，只是抬腿狠狠地踩了对方一脚，然后头也不回地向家门迈去。没走几步，山田就感到衣领一紧，埋头看才发现不知何时已经醒来的橘正扑闪着明亮的大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
　　山田嘴角弯起了一个弧度，轻声道：“想去看看拓也吗？”橘认真地点了点头。
　　柔和的灯光从客厅撞进了卧室，而在这一线光亮之中，山田正俯身温声细语地和橘进行对话。那一刻，山田弯腰弯出了一个弧度，而橘则是一条虽稚嫩但却笔直有力的直线，两个人的线条衔接得严丝合缝恰到好处，堪堪组成了一张弓。
　　裕翔进来时正撞见这样一幅画面，职业本能促使思维已经停滞的他举起了手中的相机，但预料之外的是原本还很平静的小女孩在听见快门声之后忽然之间变得异常狂躁，她尖叫着，嘶吼着，捶打着，原本平静可爱的脸仿佛被人一把扯开，那具小小的躯体里就像是忽然住进了一个恶魔。山田一惊，立马蹲下来，眼疾手快紧紧地抱住了对方，并且费力掰开了女孩的嘴巴，将手帕卷成条勒住了她的嘴巴，同时以一个冰冷的眼神阻止了裕翔突兀的靠近。
　　橘这样一闹，拓也也很快醒了过来，还不会说话的孩子和着小女孩诡异的呜咽和低吼一同哭闹起来。橘的力气不小，山田虽然是个成年人，但也被她折腾的够呛，这孩子发起怒来就会变成一只小狮子……肩头突然传来的剧痛让山田抽了一口冷气——不知何时她已经挣脱了山田的臂膀，尖锐的牙齿硬生生从这副结实的身体上咬下一块肉。

　　始料未及的状况让裕翔彻底僵在了原地，他再次想靠近帮忙，至少帮山田哄一哄大哭大闹的儿子也行，但山田依旧是那个眼神，让人平地生寒，不敢靠近一步。那双眼睛就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不是凶残，不是阴冷，但却能将人冰冻。裕翔打了个哆嗦，面对着这个全然陌生的“老同学”，唯一能做的只有竭力克制住自己的颤抖。

　　动静太大，雪奈匆匆套上睡衣就跑了出来，头发都没来得及擦干，沿路留下一地的水痕。虽然只是短短几步距离，但雪奈的脑袋里已经一闪而过数个念头，橘现在有山田抱着应该没问题，她快步走到婴儿床边，伸手盖住了拓也的眼睛，没几秒钟哭闹声就小了下来。雪奈扫到了山田肩膀上的血迹，皱起了眉头。仿佛感应到了妻子的踌躇不决，山田抬起头，异常坚定地说出了“巴比妥”三个字。雪奈迟疑了一下，随即转身进了一旁的书房。数十秒之后，被注射了镇静剂的橘终于安静下来，瘦弱的身体仿佛一下子被抽去了筋骨，软软地瘫倒在山田的怀里。

　　待山田沉着气把橘小心放在被褥上后才咬牙开始轻声喊疼，雪奈又从医药箱里翻出了绷带和棉花，一圈一圈仔细地帮他包扎起来。在这一过程中，裕翔依旧保持直挺挺的姿势，背脊紧紧地抵着门框，几乎不敢出气。
　　山田走过去抬起没受伤的胳膊拍了拍对方肩膀，伸出拇指指向了身后的院子。

　　还未等山田在石凳上坐好，裕翔就开始连声道歉，左一句对不起右一句抱歉，把山田心中原本的烦躁冲刷地干干净净。说实话，虽然今天是几年之后的重逢，但山田从见到裕翔的第一眼就笃定对方还是个孩子，就像当年那个坐在学校食堂里只是因为一碗咖喱饭就满足到眼含热泪的单纯孩子。
　　“你别道歉……也别晃了，我头晕。”山田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裕翔被对方的态度转换唬住了，一时之间只是僵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

　　“那个孩子是治疗院的孩子，叫橘。”山田也不顾对方的纠结，径直开始了解说。
　　裕翔先是一愣，然后就坐了下来，板着脸看着对方，眉宇间写满了“认真”二字。
　　“橘和知念情况不太一样，情绪障碍。”这句话，包括“知念”这个名字，山田都说的极其自然。裕翔心头一紧，旋即紧绷的神经终于舒缓开来。
　　他终于不再拘泥于过去，他放开了。
　　“我怎么刺激到她了？”裕翔嗫喏着开了口，这语气在山田听来甚至带有几分委屈。
　　山田安慰般胡乱呼噜了一把对方的头发，笑容里透着七分无奈：“是我的错，我事先应该和你打声招呼，橘她对声音很敏锐。”
　　裕翔一拍脑门：“快门声？”
　　山田点头算作肯定：“不仅仅是快门声，还有很多声音，比如勺子划过陶瓷盘底的声音，又或者乌鸦的叫声——这些都是在来了治疗院之后才发现的，之前她的家人一直以为她是个……疯子。”山田尽可能含糊地将这个词一带而过，因为这是他最排斥的东西。

　　“那……能治好吗？”问题在喉咙里滚了几圈，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山田眼底一闪而过一道流光，他再次笑了，而且这次的笑容竟然是透出了几分少年般的得意：“当然可以，虽然不知道最后能好到什么程度，但一定会比现在好。”

　　“我不是一个人类的次品，我只是与众不同而已。”山田轻轻哼出了这一句歌，在发现裕翔有些困惑的目光之后，他还特地加大了声音，再次唱了一遍。
　　“明天我带你去治疗院里看看。”山田收回了一直搭在对方脑袋上的手，抚上了自己受伤的肩膀——刚才笑得有些过火，拉到了伤口。
　　“好……”裕翔一个音还未吐完整，就沉默了下来。
　　山田看着对方的表情，心里一惊，心想自己怎么这么糊涂把裕翔来这里的初衷给忘了，连忙解释道如果你时间紧张那我们就不去，你的摄影集不能等……
　　“我不是担心这个，”裕翔没想到山田能误会到另外一条路上去，“我只是害怕接触这样的孩子，我害怕我会伤害他们。”
　　山田闻言，没有再说话，只是拽起了裕翔衣服，一脸严肃地将他直接拖回了家里。

　　雪奈张着嘴，满脸惊讶地看着这两个大男人，其实山田164的个子拽着一个178的中岛裕翔，这画面实在是惊悚。然而裕翔以前和山田是这么玩惯的，所以此刻他正无比配合地以下腰的姿势挪动着双腿，膝盖弯曲，身体悬空，双臂自然下垂，仰面朝上。他就这样跟着山田的步伐一路倒退，倒也没脚下打乱自己绊自己一个五体投地。
　　雪奈最后还是没能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裕翔觉得自己有些囧，正考虑要不要挣脱开来时，山田已经将一本厚厚的硬皮本摔进了自己的怀里。

　　“我写的歌。”山田短短一句话，就让裕翔一动不动地僵在了原地。也不怪裕翔震惊，因为他以为山田自从知念去世之后就再也没有碰过音乐。
　　“我曾经一度以为……我会跟着知念一起死去。”不是□□上的消亡，而是精神上的毁灭。
　　裕翔忽然开始发抖，他攥紧双拳，指关节因太过用力开始发白，但他不在乎，他的耳边兀地响起了Messiah的旋律，电吉他的嘶吼，人声的撕扯，一切嘈杂的声音混合交织在一起，搅出一锅灰暗无比、让人望而生畏的恐惧。他一度迷恋这种音乐，然而一切对于死亡的幻想全部都止于真正的死亡。他回想起了指尖的触感，冰冷而干燥，那是知念的尸体，是真正的死亡。
　　“但是我还活着。”山田清亮温暖的嗓音将裕翔从地狱拽回了人间，“我躺在乌尤尼盐沼上，向导以为我疯了想要把我架走……只有那一次，我哭得一塌糊涂，那是我从小到大的梦想，去了以后才发现自己耗空了自己，那时我才真正地感受到跌落低谷的绝望，因为我什么都没了。”

　　裕翔从胸腔到喉咙全部被一股不知名的情绪堵得严严实实，根本喘不上气来。他看着山田，这个对于自己来说无比熟悉而又陌生的男人，此刻的山田太过平静，完全看不出悲喜。
　　“后来我躺在旅馆里，忽然想到我这根本不算什么，至少我是失去是吧……像知念……还有橘这样的孩子，可能一辈子都说不出‘我希望’这三个字，他们不懂得如何做才能让别人接受自己，他们就像是盐沼里离群索居的氯化钠粉末，永远无法和别人一起组成结晶。”
　　山田深吸了一口气，将裕翔抱在怀里还未来得及翻看的本子又夺了回来。不知为何，今天的情绪波动有些大，他自己都有些被自己吓到了。
　　“对于和他们的接触，永远别害怕，因为他们渴望能获得这些，即使他们所用的手段可能不太正确。”山田用一个温柔的眼神示意因担心而扒着门框的雪奈别担心，然后对裕翔轻声丢下了最后一句话——早点睡吧，附近有个好地方，明天我陪你去拍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