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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玩笑的关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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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世有公子,姓聿,名沐雨,昔泰宗皇帝十三公主安平尚东阳府师聿铭之子。表字霆钧,取雷霆万钧气势浩大之意。
其少时,机警善辩,敏而好学。
稍长,尝数游外道之东苦书林,卷书在手,往往不眠不食,溺而忘返。
年十八,天子脚下蟾宫折桂,才名满京华。
次年,拜为中大夫。
时上为东宫,受书于霆钧。二人性情偏颇,多口角争纷。
上以状白廉宗,廉宗大怒,斥其无礼,欲幽于潜州。霆钧故友常德叩而请,改左迁渔阳。
一年,渔阳大旱,人民多饿死。霆钧不忍沿途饿殍,开粮仓,济米食。饮食与民无异。于是深得民心。
长统二年,有小恙,不顾,由是沈重。
三年春,凝娣北望,遂卒渔阳碎士坡。”
小聿指住这一段,笑了又笑,笑了再笑。
见小童奉茶上来,他便拉住他:“来看看这一段,可不好笑?”
小童看了一眼,茫然道:“公子,我不识字的。”
小聿听了也不生气,似乎心情极嘉:“你不通文字?那我以后教你些,至少,人总是得会写自己名字的……对了,你叫什么名儿?”
“……奴才泼茶。”
“……”
听到他的话,小聿口里含的那一口水差点没喷出去。
他放下杯子,皱了眉:“你这是什么破名字,哪有人叫泼茶的?多噩的兆头啊!”
“回公子的话,小人有一哥哥在宫里当侍卫,因为好赌,所以被赐名‘赌书(输)”,意思是每赌必输。”说到这儿,泼茶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脑袋,小脸蛋儿烧得醺红,“我比哥哥晚入宫两年,于是得赐名‘泼茶’,说是可以和我哥的名字呼应。”
“哦,我明白了,是‘赌书消得泼茶香’吧。”小聿一拍手掌,笑得酒窝甜甜,“这是哪宫的贵人赐的名字?可真是太小孩子脾气了。”
泼茶摇了摇头:“不……没有什么贵人给奴才赐名……是皇上。”
是皇上?
像是禅院的大钟重重地撞在自己头上,嗡嗡嗡地不绝于耳,震聋发聩。
小聿只觉得又昏眩又耳鸣。
半晌,苦笑出声:“我道是哪个这样无聊,原来是那个发疯的。”
泼茶大惊,连忙抢上去捂他的嘴:“公子怎么能这样说皇上,这可是大罪!”
“罪?”他哈哈地笑,却笑得无比凄凉,“聿霆钧大罪小罪、连死罪都坐足了,难道还怕多添一条罪名?倚凤他又能拿我怎么样,最多不过一条贱命罢了。”
泼茶的面色更白,嘴里反复叨念着那个名字,然后忽然“啊”的一声叫出来:“公子你,公子你难道是聿霆钧公子?”
“…怎么会…是你听错了。”小聿微笑,“霆钧大人英年早逝…你看史官笔下不都这样写了么?我的名字是聿听君,听从的听,君王的君,可没有太守大人名字里那种雷霆万钧之势。”
听君,聿听君……呵呵,倚凤啊倚凤,你可给我改了个好名字啊--无非是想要我一切听你的罢了。
泼茶懵懂地点了点头:“啊,是奴才错了。听说霆钧大人真是好官呢,就是太冲动了些……远远不及公子的谦逊温和。”
小聿忍着笑,撑起下巴问道:“听说?听谁说的?”
“回公子,奴才姐夫是渔阳人士,是他们说的。”
小聿笑了,目光悠悠:“渔阳可是个好地方呢,那里小吃好吃得紧~我记得有条飘香街,专是吃食的……对吧。”
“飘香街?对对对,奴才姐夫就在那儿置了一家铺子卖馄吞讨生计,听说生意滚滚如流水,每天才开市没会儿,客人就络绎不绝地来……”泼茶说得兴奋,白皙脸蛋上竟泛出一层红光来。忽然,陡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疑惑地瞄了小聿一眼,“可是,公子怎么知道这些?渔阳可是个偏僻的小地方哪。”
“……我过去在渔阳住过段日子,后来不耐饥荒才逃出来的。”
“哦,这样啊……唉哟,公子,茶凉了,让奴才再去沏一杯罢。”
“好。”小聿瞅着他把茶盘子端起托在手上,忽然却没来由地想作弄他一下,“泼茶路上要小心啊,可别真的泼了茶了--烫着别人要挨骂,烫着自己更不好呢。”他笑说,星眸凝作月牙弯弯。
泼茶顿时红了脸,欲语还休,最后赧赧而去。
小聿于是伏案大笑。
许久没有这样玩笑式的取笑过人了,感觉真快意。
而回头再想想,却又一下子快意不起来了:从前被他这张薄唇笑过的人,现在又飞去了南北东西?总之是经年累月都不曾得见的了。
几分疏离的淡漠慢慢笼上俊颜,就像窗外缓缓飘起的雾蔼。
羊脂白玉一样的饱满指腹轻轻捺在满是史官笔迹的卷册上,圈划住几处时间,几样地方,几个名字。
阳光从窗隙跳到台案上,舞着一支璀璨灿烂的舞蹈。舞出万道金光,盈室一片澄亮。
小聿把书卷拿起来,凑到眼前,却觉得字迹忽然水晕了似的模糊不清……轻轻一句喟叹后,他只好闭目养起神来。
不知多久,他听着窗外风声起了一波又一波,想着杜鹃摇成了一片红海。
这才有人前来敲门。
“咚,咚咚。”,嗯,很正规的敲法,连节奏都掐得正好。小聿在心里暗评一句。
而正规其实就是带了几分严肃,严肃其实就是带了几分敬畏,敬畏就是带了几分卑微。
是泼茶吧。他想。
只有泼茶才会对我用这种毕恭毕敬的态度。
说到泼茶,他还真是个可爱孩子。估摸着是不到十二岁的样子,脸皮雏嫩如滴水的白百合瓣儿。
可是,怎么的就去势入了宫?
在这般年少。
在这般理应不知愁滋味的年纪……
也许是笑靥背后,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吧。
众生皆是。
想来可怜。
实话说,瞥去立场,不谈他是倚凤派来的人手的话,小聿还蛮欢喜这个孩子。
看到他,小聿就觉得自己心底有些什么蛰伏已久的物事开始蠢蠢欲动……
许是因为他提到了渔阳吧。
如果说渔阳这个承载了他无数回忆的地方,会让他有家一样的熟悉感。那么泼茶,便堪称是他家人的家人了。
门被推开,泼茶走了进来。
小聿便吩咐他道:“帮我递张毛巾来,湿点凉水好敷眼睛。”
等了一会儿,却没有听到预期中的回答。
“……泼茶?”他这才慢慢睁开眼睛,又那手揉了揉,“你怎的不理我……?!”
目光遇到目光,两相凝望后,瞬间停滞。
明媚阳光下,小聿的瞳孔忽然猫一样收缩。然后,他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人。
不语。
不能语。
修的身材挺拔如翠竹,这么遥遥站立,却让人无端生添一种脆竹的错觉。
他此刻的脸色明显并不太好,要是非得用一个形容词来形容的话,铁青最是恰当。给铁青再加一个修饰,我会说,青如竹。
竹子的韧是最坚强而又最脆弱的。它明明可以任尔东西南北风,身体深处却永远中空……
小聿悄悄往后缩了缩身子,虽不明原因,但他终究还是怕极了修的怒气的。
熟知郝修的小聿当然知道,修从来不会因为愤怒而生自己的气……他生气的原因只有一个--失望。
修失望的表情总是这么可怕,可怕得像一根尺来长的刺,沈沈地在自己心窝里捣上一圈,又拔了出去。
空余那些落寞空虚而又钻心的疼痛。
修快步走到小聿身边,抬起他的脸,不期然却看到了抹一晃即逝的怯意。
他稍微仲怔。
眼里冰刀霜剑顿时就在这个漏钟无法记算的瞬间融化成了水一样的柔情。
铁青的颜色逐渐散去。
慢慢地,他一手圈紧了身旁人,一手抚上了那人眼角。:“怎么又红了眼?在哭什么呢?”
“才没有。”小聿兀自嘴硬不肯承认。这样倔强的他却在修看不到的地方偷偷把书卷往不起眼的地方塞。
却不想,对方身负武功,动态视力也比常人敏锐许多。
他一把截住小聿的腕子:“不用藏了,我一进来就已经看到。”顿了顿,修的语气倒是哀怨大过责备,“怎么又看这等垃圾了?”
“……放心,我还不想自虐……只是实在没书看。”小聿细声解释,夹带着几分心虚。
“那也不用看这些……”那也不用看这些分明是倚凤那小子用来伤人的东西吧。修想这么说的。
“可是我没书了……虽然偌大后宫藏书上万,但却不是我这么一介被幽禁的人能够进得去的。修你又不是不知道,和你并肩站一块儿的那些侍卫与其说是在保护我,倒不如说是在--监视我。”
修动了动嘴角,眼神哀伤。
因为小聿说出来的事实。
“而且,就算我能进去……呃,进那个堆满珍贵书册的少伶馆……修你也是不肯让我去的吧。”
“……是,一定不会肯。”只要稍微在脑海里假设一下,他就觉得自己额头的青筋涨得快要迸裂开来。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小聿一笑,朝修抛了个极艳的眼神,一副“那不就是了”的样子。
修扯动嘴角陪着僵硬地笑了笑,伸手又把小聿按进怀里。
“修……”小聿不敢问他问什么还不走,他知道这种事情他说再多次修也不会照办。
他只好问他为什么现在会来这里。
修从背上卸下一个包袱,递给小聿。小聿扫了一眼,惊喜并惊讶:“你,你怎么得到的?”
“也没什么……你明天还是要去那儿对吧,有了这些,一切就方便多了。”
“嗯。”小聿把包袱紧紧抓在手里,半晌又扑去仔细藏进了储柜。
抓着包袱的时候他想到了很多,想到了过去,想到了明天,甚至想到了一个平时不愿去想的名字。
倚凤。
其实我懂得倚凤。
其实他也懂我。
可是我又真的懂得他吗?
就像他真的懂我并能准确地在我的至薄环节上予以重击那样?
我毕竟是,不能不懂得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