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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寒山远黛·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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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说。”晴雪从食物堆里抬起头来,眨了眨眼说。
“你……真的了解你要付出的是什么样的代价么?”祭司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了解。”晴雪郑重地点点头,“待我交付了心脏,我就会变成如同现在的族长之子一样的活尸一具。而你们的村子如果失去辟邪神力的庇护,就会变成最初那样生存举步维艰的状态。”
那祭司瞪圆了眼睛,被晴雪说的一愣一愣的。
“原来你如此清楚,小小年纪见识非凡,倒也不容易。”
“我年纪不小了。”晴雪平静地说,“具体的零头记不清楚了,但我确实已经九百多岁了。”
“九百……!?”
“嗯。”晴雪点点头,拆开下一个食物的包装,“为了寻找拯救一个荒魂的办法,我已经在人世流浪了九百年。”
“那你……?”祭司不由得站了起来,凳子与地面摩擦发出钝响。
“幽都您听说过吗?那里生活着女娲大神眷顾庇护的子民和上古部落的遗民。那儿的娲皇神殿中有许多灵女侍奉女娲大神,她们的寿命都有千年之久,我无法长久呆在神殿中,又必须延长自己的寿命直到找到辟邪之骨,所以虽然我得到了女娲大神赐予的同灵女一般长久的寿命,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
“莫非是失去轮回的权力?”祭司又重新坐了下来。
“您真是见多识广,确实如此。”
“这只是一个简单的逻辑,以轮回换长寿并无不妥。所以,你求辟邪之骨是为了给自己求一个轮回的机会?”
晴雪摇摇头,眼神无比认真:“不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另一个人。”
那祭司皱紧眉头眨了眨眼,难以理解的眼神定格在晴雪身上许久,才说:“这又是怎么回事,姑娘若是不介意,不妨与我说说?”
“嗯,若不是承蒙几位祭司大人收留,我现在不知道会怎样,如果您想听,就请耐心地听我说完。”
祭司点点头,晴雪又扒拉过来一堆吃食,边吃边开始说。
从太古之时由凤来琴所化仙人太子长琴说起,榣山水湄,金色眼瞳的水虺,太古之约,不周山之祸,接着是千万年后的南疆小村庄乌蒙灵谷,一个叫韩休宁的母亲,一个叫韩云溪的孩子,一把叫做焚寂的古剑。屠村惨事之后死而复生变成人仙半魂的孩子,拜入天墉城学艺十年后又被逼离开门派下山游历,然后他们就相遇了,晴雪叙述起来非常平静,自然又流畅,让听者产生“洗澡被男子撞见这种事听起来似乎也并无不妥”的错觉,琴川相遇,结伴同行,结识了欧阳少恭,兰生,红玉,襄铃他们,甚至在不自知的情况下找回了大哥尹千觞。他们从琴川出发,走过了江都,甘泉村,青龙镇,咕噜湾,雷云之海,龙绡宫,祖洲,青玉坛,回到乌蒙灵谷。“
“我看到苏苏亲手烧掉了化为他母亲模样的焦冥,他的伤心直接转变成了与焚寂剑呼应的怒火,我虽然阻止了他因此丧失神智,却能感觉到怒火平息后他剩下的无边无尽的悲伤。可是后来,苏苏还是告诉我,他想走过很多地方,看不同的城镇村庄,帮一帮那些遇上困难的人……他始终相信有人比他更需要帮助,而且他有这样的义务……”
晴雪说到此处,祭司也长叹一口气,晴雪继续娓娓道来,那之后的火烧紫榕林,屠苏诀别师门,同时得到紫胤剑谱真传,再由她带去中皇山,进入地界见到女娲大神,得知了铸剑师襄垣的存在。再接着便是前去魂之彼岸,忘川篙里里见到了韩休宁的魂魄,揭开了幼时所有残缺的记忆之谜,回去途中遭遇少恭,晴雪被带走,得知了少恭意图的屠苏决定自行解开焚寂封印,倾全力与少恭一战,她再见到他时,已是在蓬莱宫殿废墟中,在巽芳的帮助下她终于挣脱了少恭的束缚能够与屠苏站在同一阵线上战斗,一番苦战后,少恭落败,蓬莱废墟随时都有坍塌的危险。屠苏用最后的力气送走红玉襄铃兰生,无奈只得用悭臾龙鳞召唤战龙将他和晴雪带走。就在悭臾的龙背上,在凌于山川万里的长风之中,他永远闭上了双眼,生命停留在了十七岁那年。且化作荒魂无□□回转世,只能由晴雪收容于玉衡之中。
至那之后到如今,已有九百年之久。
“确实是个……很长的故事。”祭司听罢,叹息般说道。
“所以,您该明白了吧,我是为了他才会走到如今,这九百年内什么样的艰难困苦我都克服过来了,自然也深知交换的规则,这九百年为的不过是这么一天,我也早就做好的准备,什么样的结果我都能承受,只要苏苏还能转生……”
“我记得最开始你的愿望是复活那个人,现在却改口成了转生,这两者之间可是截然不同的。”
晴雪闭上眼,凄然摇头:“复活?当年十七岁的我确实是抱着这种奢望,以为天地之大,一定有这种办法,九百年过去,事实教会我一个道理,只要我还在这个世界上,就不能逃脱规律的束缚,这规律就是世间万物运行的准则,这准则之一就是——死者不能复生,此为铁则,是永远……永远不可能真正办到的。”
“……确认了这一点,你竟也没有彻底绝望,我枉活了八十余年,不能理解你的执着。”
“若是您像我这般,为一个虚幻的目标执着了九百年,那执念也不是执念,而是变成了一种生存本能了。我所求的也不是再得到一个如假包换的苏苏了,我只希望他的生命以某种方式得以延续,希望神赐予他一个完满的轮回,而不是像与我一起的那一世一样……还有许多美好之物还未来得及体会便匆匆逝去……苏苏虽然说了,‘虽有遗憾,并无后悔’,可这遗憾已经成了我活下去的唯一意义,只要能弥补一些这样的缺憾……无论以什么形式也好……我都愿意一试。”
“……”祭司拿手指敲了敲桌面,沉默许久,才说:“我想我算是了解了,你先吃着,我有事先走一步,一会儿你沿着来时的路返回,我的几位同僚都可以带你去见辟邪。”
“知道了,谢谢您。”
祭司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待他的身影消失在楼道里许久,晴雪摸了摸肚子,感觉消化的差不多了,便站起身来沿着原路返回。
来到大厅,几个祭司围着中间那个凹陷进去的圆低声吟唱,似乎是在祈祷,晴雪安静地站在一边,等到他们结束了祈祷,其中一个祭司便向晴雪走来,说:“姑娘都准备好了?”
“嗯。”晴雪点点头,“请带我去见辟邪吧。”
几个祭司交换了一下神色,那个带头说话的祭司转过身去说:“你随我来吧。”
晴雪跟着那祭司,这次却不是往上或是往两边走,而是从一个更加狭窄的楼梯旋转着往下走。
可见这堡垒纵深的确广大,也许光是探查这个城堡的各个角落都需要花费好些时日。
也不知往下走了多久,晴雪都有点被楼梯绕晕了,道路突然就趋向平稳,晴雪走出楼梯后彻底惊呆了,这楼梯尽头尽是这样宏伟壮阔的大厅,晴雪从未见过头顶到屋顶高度这样夸张的建筑,比起这堡垒的大厅有过之而无不及。大厅走道两边的石柱上都燃着幽幽火烛,这石厅的色泽基本就只剩红黑二色,晴雪走在其中只觉得自己十分渺小,石厅尽头似乎光线暗些,看不太清。
两人沉默着走了一段,终于来到石厅尽头的石质巨门前,那祭司正要走上前,就听得石门发出钝响,他立刻全神戒备举起法杖,可出现在石门打开的缝隙中的,不是别人,正是带晴雪去厨房的那个祭司。
“你都办妥了?”晴雪身边的祭司问门后走出来的祭司,后者只是摇摇头,然后对晴雪说:“你进去吧,辟邪就在门后,能不能拿到他的骨头,就全看你的造化了。”
“我知道。”晴雪点点头,深吸一口气,走进了门内,两个祭司充满愁绪的视线目送着她纤细的身影消失在渐渐合拢的门缝间的光芒中。
这还是晴雪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见到辟邪。
第一印象大概是……高贵又……优雅。
金色与橙色相间的身体和被毛,线条利落优美的身躯,形象介于猫与犬之间的巨兽,在晴雪进来时就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
即使是趴伏在地上,辟邪的身躯也如同小山一般巨大,长到此种体型定然是修炼时间超过千年才能有如此造化,晴雪小心翼翼地走到他面前五步远处站定。
“你是何人?”辟邪懒洋洋的声音。
“我是……风晴雪。”晴雪不由得有些紧张。
“哦,就是那个扬言要取走我骨头的小丫头。那个祭司倒是给我说了个精彩又漫长的故事。”
这么说……祭司走得急就是把晴雪告诉她的故事告诉了辟邪?告诉它有什么意义吗?
“那个老头劝我……不要跟你作对,乖乖把骨头交出来,他们能保我没有性命之虞,我还能继续福泽庇护他们的族人,听起来很不错。”
“……”晴雪也不知该说什么比较好,她看见了将辟邪围绕在中间的法阵,也在心中对这个法阵的作用和强度有了一个很明确的估计,越加为辟邪感到悲伤。
“虽然故事很精彩,可我怎么知道那一定是真的?也许,不是你编出来的,就是那个祭司编出来的,仅仅想凭一个故事就想让我心甘情愿交出骨头,真可笑。”
“你……这样痛恨人类吗?”
“我千百年修为如今已被这阵法压榨得所剩无几,早已一蹶不振,即使如此,收拾一个花言巧语的骗子还是绰绰有余,你若当真修行九百多年,想必破这阵法也是轻而易举吧?”
“除了破阵,你还有什么要求么?”
“待我能够自由行动,你的功力有没有九百年的分量,战过便知。”说到这,辟邪高高的扬起下巴,倨傲之态一览无余,晴雪悄悄叹口气,果然还是无法避免一战。
“好,你稍等。”晴雪走上前去,举起双手。
每天的例行公事,比如祈祷祝福之类的事务完毕后,祭司们的娱乐活动真的不多,而他们最乐意做的就是博弈了,这是唯一能让他们在如此严寒死寂的山巅感受到刺激和成就感的活动了。
两个祭司坐在棋盘两段,对对面虎视眈眈,其中一方干脆把对方的国王干掉,另一面便是满盘皆输,一败涂地。
“唉,棋艺退步不少。”输棋的祭司扶着额头叹息。
“我看老友你是心不在焉吧?“赢了的祭司两手交叉在胸前,故作严肃道,”在考虑那个姑娘和辟邪的事?“
“如何能不担心呢?不管怎么说我们几个从年轻时就被禁锢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只为了看管辟邪一辈子,护得村子和族人时代安康,这要是出了什么事……”输棋的祭司眉头紧锁,眼中愁绪重重。
“真出了什么事,我们也没办法呀。”第三个祭司靠在一边石柱上说,“这是族长的死命令,我不是说了,他为了儿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也许因此丧失理智也说不定。”
“可到时候,变成罪人的就是我们了。”输棋的祭司长叹一声,“其实也不是一定是两败俱伤的局面……可这可能性很小……辟邪……我们都知道他有多恨族长,恨我们,恨人类,换做是你,你会轻易交出自己的骨头给仇人吗?”
“可我也尽力了啊。”赢棋的祭司挺直了腰板说,“我把那姑娘那么长的故事劝说给辟邪听了,只希望它跟我一样有所触动,这也是明摆着的事,只要他乖乖配合,比如取下一根肋骨交给那个风晴雪,我们帮助它恢复原样也不是难事,可我临走前他的态度还是很模糊,谁知道那辟邪到底在想什么?”
“我不放心。”第四个祭司捏着下巴说,“要不……”
他正要说话,突然棋盘连同整个地面都震动起来,棋盘上的棋子噼里啪啦滚落一地,脚底下深远的某处似乎传来一声悠远浑厚的吼叫,虽然这震动这是片刻,但几个祭司还是面如死灰,神色惊恐。
“这力量是……”输棋的祭司猛地站起来,“是辟邪!”
“这难道……是封印它的阵法被破了?”赢棋的祭司也站了起来,握紧了拳头,“那个风晴雪……竟然破了我们的秘术,她难道要放走辟邪??”
“不不不……大门上还有禁制,而且是在朝外的这一面,那女人要破它可谓难上加难,这点倒不用担心。”第三个祭司摸着胡须说,“她完全可以趁着封印将辟邪力量封住使它衰弱的时候控制住它,取走骨头,这样解开封印,辟邪的力量几乎可以和刚来这里时相比了……别说是那个小丫头了,就是我们……不行,我们得去加固门上的封印!”
“快走。”第五个祭司一声令下,几个祭司一齐动身,赶往封印深渊。
五个人紧赶慢赶气喘吁吁地来到那扇紧闭的大门前的时候,所有人都感受到了穿透屏障传递出来的能量波动,那时两股强得超乎他们想象的力量在互相拼杀,一时间他们五人不由得都呆了一呆。
那是完全凌驾于他们之上的两个个体在争斗,他们已经没有议论的资格了。
几个人对视一眼,举起法杖开始吟唱,突然一个人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其中一个祭司说:“等等,要是那风晴雪不敌辟邪,意图撤退怎么办,若是把门封死了……”
“不管。”另一个祭司咬牙说,“解开封印是她自己的选择,你觉得以她九百多年的阅历会不清楚解开这种封印会有何种后果?我想辟邪的结局对我们这些人,整个族群的影响她都一清二楚,我们要做的就是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决不能让辟邪外逃,就算死,它也得死在族长为他设置的牢笼中!”
于是几个祭司默契的举起法杖,摆好阵型开始吟唱,将大地赐予他们的力量用于与门后相争的势力对抗,稳住这扇看似坚固却随时都可能坍塌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