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柳菁菁》柳水晴

2、命中相遇会有时

　　小院里荷花开得正好。阳光明媚，风时而送来花的清香。
　　柳菁菁手上的绣品已经完成了□□成，是一件给孩子穿的肚兜。柳菁菁微笑一下，摸了摸尚未隆起的肚子。罗平出征在即，昨日把脉才发现已经怀孕了。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不知道要是告诉他会高兴成什么样子。
　　突然，一声巨响，小院的门被人撞开，柳菁菁猛地起身，只见是府里的家丁两人被打进了门内。刺目的鲜血从门槛漫开来。柳菁菁几乎惊叫起来，随后就看到几个蒙面人拿着明晃晃的刀冲进了院子。
　　楚王的手终于伸到将军府来了吗？正是罗平不在的时候。事态远比想象中的要严重。
　　楚王，楚王，你好狠的心。
　　“啊！”小翠从房内出来，见到明晃晃的刀剑，手里的针线顿时撒了一地，吓得尖叫一声，一个蒙面人身形一转就向她砍去！
　　“翠儿！”柳菁菁惊呼一声，她的手就往内院跑去。奈何两个女子怎么能跑得过那么多习武的男人，不多时就被逼进了死角，明晃晃的刀光迎面而来，电光石火之间，几枚银针从柳菁菁手中飞出，蒙面人手中的刀应声而断！
　　断魂梅花针。
　　蒙面人的脚步顿了顿，再回神的时候，咽喉已经被瞬发的六根绣花针割断，眼前绝色女子的脸上却是令人生畏的寒意。余下的几个人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就看到了援兵的刀尖。眼见任务完成不了，纷纷自尽。院里又恢复了平静。
　　柳菁菁的手还在颤抖，然后听到一个声音冷冷地说：“竟然是你？”
　　“阿……平。”柳菁菁霍然抬起头，脸色发白，看着罗平拿着刀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脸上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冰冷。
　　手上还拿着几枚绣花针，泪水就这样无声地落了下来。竟然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罗平看着她，说：“我等你的解释。”
　　柳菁菁全身发冷低眉道：“断魂梅花针，你没看错。我会武。”
　　“你骗我。”
　　“我……没有。”
　　“酒楼里的事情是你做的吗？”
　　“……”
　　“你当初说要终身侍奉老父是因为身怀重任无心嫁人？”
　　“……阿平，不是我做的。”苍白的辩驳，柳菁菁捏紧了拳头，竭力支持着自己不倒下去。
　　“我明白了。辛苦你做我的妻子，小姐的休书，明日送到。”罗平淡淡道，转身离去。
　　柳菁菁看着罗平一步一步地离开，直到消失在院门外。好像全身的力气都随他走远。一股寒意从脚底蔓延到了全身。
　　不，宝宝，宝宝……
　　“小姐！” “夫人！”一片惊慌失措的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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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什么都听不见了。柳菁菁护住肚子，缓缓地倒了下去。

　　她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他。
　　第一天，下着鹅毛大雪。他躺在床上，面色青紫，正是中了灯花醉，只有柳家人能解的一种毒。平日看诊就算了，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掀开了被子，精壮的身子还是让她脸上一红。他这样的人，怨不得那么多姑娘喜欢。可是，更多的是一种敬佩吧。他救万千百姓于水火，而她只能为他解除病痛。施完针已经是一身的汗。他醒过来说要娶她。莫名的，她就感到了一种屈辱，立刻拒绝了。
　　第二天，她身穿大红嫁衣，他掀开了盖头。迷迷糊糊地说是不是委屈了她。她咬咬唇，说没有。
　　第三天，他手里捧着她的头发，她惊惶地阻止，他却拿起了梳子为她绾了发。
　　第四天，她为他弹了一曲月落西山，他在一旁饮茶，笑意浅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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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平，我们能不能，就这样，永远？
　　可惜，天亮了。

　　之后三月，帝都风云变化。
　　柳氏一门私通藩王，发落大理寺审问定罪。当月，柳太医与女柳菁菁死于狱中。次月，罗平将军打了生平最后一次胜仗后在战场上被乱箭射死，享年二十六。死后，柳氏父女的事情才迟迟送到了边疆。念在罗平有功于朝廷，特赦连坐罪。
　　三月后，楚王起兵攻入皇宫，太后让位，大释天下。赐柳氏父女“忠烈”名号，赐罗平“威武大将军”名号。

　　柳菁菁摇摇晃晃地坐在马车里，时不时摸摸已经隆起的肚子。温柔笑笑。
　　马车停了。方副将进车来，看到这个样子，笑道：“夫人，孩子这么乖巧，就算是将……”
　　自知失言，顿时噤声，看着她，神色黯然，赔礼道：“夫人恕罪！”
　　柳菁菁仿佛没听到一样。
　　乱箭射死。我的阿平。你骗我，天下人都在骗我。
　　腹中的孩子仿佛是知道了什么，轻轻踢了她一下。
　　柳菁菁勉强开口，声音有些哑：“宝宝乖……”
　　方副将默默退了出去。
　　马车摇摇晃晃地前进，柳菁菁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漫长的梦，说不出到底是从遇到罗平开始，还是从那一日他离开的时候开始的。一段美得不真实，一段却像戏文一样，那么惨烈复杂的剧情，让人来不及喘息就谢幕了。
　　真的能不想他吗？只是想到他心口空落落的，怕自己会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再次哭起来。阿平，你为我打算了那么多，怎么就没有想过我会不会独活？
　　狱中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她只记得那深深的麻木感，已经痛到麻木。先是她的阿平被乱箭射死在异邦，她的世界好像瞬间坍塌，足足有一刻钟作不出任何反应，直到已经身患重病的父亲连叫了几声才回过神来。看着父亲瘦骨嶙峋的脸，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没有让自己哭出来。
　　父亲三日之后病逝。她终于放声大哭，撕心裂肺地哭，一边哭一边吐，到最后吐出来的都是酸水，大脑一片混沌，有那么一瞬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突然间，她想起了腹中的孩子。孩子像一把锋利的斧头破开了所有的混沌，让她重新又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她每日狼狈地吞咽着霉味的米饭，努力地为了他们的孩子多吃一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不知道他们的孩子能不能活下去。她以为要撑不下去的时候，方副将出现了，带她出了狱。所有的事情，她都没有过问，直到方副将将她安顿下来才交给了她一封信。
　　拆开信封，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字，如以往一般刚健有力。

　　“吾妻菁菁如晤：
　　你看到信的时候，我已经出征了。有些话，我无法对你当面说，只有在信里一表心意了。楚王的动作越来越大，当今圣上身体欠佳。我此次出征，必定凶多吉少。与你相识相恋已经一年有余，这段日子实在是太美好，像梦境一样，我原本想着独自承担所有的事情，但是因为有了你，让我开始考虑我们的未来，让我开始奢望以后的日子，我们有自己的孩子。我会把你们捧在手心上，给你们世上最好的东西。每次想到这些我都心如刀割，但是却无可奈何。
　　我与楚王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他是嫡长子，我却是见不得人的私生子。我的母亲未婚先孕，被逐出家门。我的母亲本是大家闺秀，为了我开始辛苦地讨生活，终于劳累过度在我三岁那年重病缠身不治身亡。葬礼上，我被从未谋面的父亲带回了楚王府。我在楚王府里见到了我的哥哥。我们意气相投，他也教过我很多东西。我们每日一起练武，谈论天下大事和兵法。我也渐渐看到了他的企图和野心。我们有了分歧，争吵越发激烈。父亲过世那年，我洗去了过往，独自离开了楚王府，改名换姓。
　　他一心要这江山，因此不择手段，和南朝早早谈好了条件，若是得到了我手上的兵权就再无后顾之忧。我少了他的一份狠厉，终归会败在他手上。
　　今次一别，再见无期。无他，希望你能早日再觅良人。你我成亲一年，罗平便拖累你一年。当日是你将我救回，想到我对你的，和你对我的，便觉得惭愧不已。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子，我欠了你的，唯有来世再报。休书已经放在书房柜子里，从今往后嫁娶随意。无他，珍重。
　　夫罗平”

　　那封信，柳菁菁已经不知道反复读了多少遍。心中有恨，有痛，有时也不得不感叹楚王的手段高明。
　　断魂梅花针，本是她的绝学。柳家是用针高手。针这一物，自柳家祖辈传下来，用来救人的，在父亲这一辈发扬光大，以至于飞针绝技不为人所知。一个大家闺秀习武，恐怕夫家难容。因此，她早已决定一人孤老。
　　那酒楼上的白衣女子恐怕就是楚王的一步棋。世人都看出，那女子必定是楚王的人。如此一来，楚王的刺客逼她使出了飞针绝技，又精心安排了罗平赶回来看到这一幕。从此，罗平的叛国罪名已经被坐实。即使是用人之际，朝廷也起了杀心。将罗平与两千将士一起关在了城门外，只得任敌宰割，奋战致死。
　　柳菁菁把所有事情都想明白的时候，马车已经摇摇晃晃地到了蜀地。正是春天，天空黛绿色，空气带着重重的水气。春笋萌芽，翠竹凝绿，竹叶挂不住晶莹的水滴，水珠落地滴答有声。这样的地方，太悠闲，太温柔了，不怪罗平养成了那样的性子。如今腹中的孩子已经四个月了。
　　柳菁菁笑了笑，有你爱的竹林，有你的小罗城，你若是能看见，也会很高兴吧。
　　回头想想，若是没有楚王的帮忙，别说是远离朝野，就是方副将带她出来也是不容易。但是罗平死于他的政治争斗，这让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楚王。不对，现在已经是九五之尊了。那些事情，离她已经很遥远了。
　　柳菁菁掀起车帘看着如眉黛般的青山，默默地念着心中的那个名字。
　　带着我们的愿望，安静地在这里老去，有何不可。
　　柳菁菁深深吸了一口气，带着竹香的空气浸润了全身。

　　五年后。
　　转眼就已经是黄昏，送走了最后一位病人，柳菁菁这才感觉到疲倦。
　　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她就被这里的一片大竹林深深吸引住了。微风拂过，竹叶互相拍打着，沙沙作响，九天仙乐也不过如此吧。于是就就求方副将在此为她建起了小屋，每天为村民们看病。久而久之，邻村的乡亲也听说了，便排着队前来看病。渐渐地，每天忙到入夜也是常事。如今，不论男女老幼都称她一声“罗夫人”，逢年过节也常能收到一些小礼物，多是竹笋、熏肉等自家产的东西。
　　当年方副将被误认为是她的夫君，经常被逗得面红耳赤，她于心不忍便解释说，这是我妹夫。如今假戏真做，方副将真娶到了她家的小翠妹妹。如今，孩子已经三个月了。
　　如果失去一个人，日子会怎么样？也许还是要照样过下去，但是深夜的时候，总会伴随着雨打竹叶的声音梦到她的阿平，笑意清浅，却怎么也抓不到。巴山夜雨涨秋池。秋风瑟瑟，睁眼到天明。孩子天真地问，父亲是谁。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那一段已经变成了戏文的历史。欲雨双泪流。
　　柳菁菁长叹了一口气，准备去做晚饭。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伴随着邻居大婶的喊叫：“罗夫人！罗夫人！你们家孩子淘气跑到竹林里去了！”
　　柳菁菁回过神来，大急。蜀南竹林是出了名的大迷宫，进去了就很难出来。一时间来不及多想，柳菁菁奔向了竹林的方向。
　　看看茂密的竹子，柳菁菁咬咬牙要闯，突然听到了说话声。
　　“你是我父亲吗？”
　　“嗯，我是你父亲。”
　　“你去哪了呀？为什么我和娘都找不到你？”
　　“我在一个很远的地方。要是你乖乖听娘的话，我就早早回来。”
　　“小城很乖很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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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不觉中，柳菁菁已经泪湿衣襟。
　　竹林一动，一个男人抱着他们家的孩子走了出来。那个人，就这样活生生地出现了，对她露出了一个熟悉的笑。似乎，岁月如初。
　　孩子在他怀中不安分地扭动，高兴地跳下地来，大声地喊着：“娘！娘！”撞进她怀里。
　　她沙哑着嗓子，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依稀想起了很久以前他说过，上天既然让我们相遇，就不会轻易将我们分开。
　　竹叶沙沙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