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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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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老头就住在山下镇子上的一家酒肆里。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有着什么样的遭遇——他不说,也便没人知晓,只是在那么一天,打开门,他就那么在了,抱着个大酒坛子,疯疯癫癫醉得东倒西歪,还撕了人家姑娘的衣服。
他人虽说是不靠谱的,但酿酒的技术实是一绝,酒肆掌柜也是相中了这一点才将他留了下来,也不问他的来历,给工钱供吃住,也算是给了他一碗饭吃。今天下山,也是那老头差人来说我上次给的方子“醉生”成了,让我过去试酒。
醉生,取醉生梦死之意,据说酿其之人将其饮后醉里生梦里死,酒醒后便看破红尘,羽化登仙。这是一个极古老的方子,引据也有夸大的成分,可以说除了配方姑且一试之外便无一可取之处,上次也是趁着酒兴随手写了下来,没想到,他竟然还真酿成了。
在风临镇上,“过客”是最繁华处的一家酒肆,坐落在螺湖边上,青砖朱瓦,半旧的门面略显沧桑,但是过巧的装饰又使其毫不突兀,在不显落魄的同时反而平添了一股韵味。隔着好几十步远,我就闻到了飘溢在空气里丝丝缕缕的酒香,酒肆里不歇的喧闹声也不显冷色,可见生意甚是兴隆。
潼阳国临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其酒肆也是繁多的,但我却独独喜欢来这里。
过客,过客,往生中,究竟谁驻足在彼此的流年,谁又成了谁的过客?
“苏姑娘?”酒肆小二白小帆眼尖,一张略带稚气的脸几步就从人堆里挤了过来,笑嘻嘻地抹了抹额上的汗,手里的白布甩手就搭在肩上:“今天酒肆里实在是忙,有什么招呼不周的你多担待啊。”说着,他压低了嗓音凑过来:“老规矩,咱在后面给您留了座儿了,有什么想吃的喝的尽管吩咐——咱不记账!”
我扫了一眼座无虚席的大堂,“那老头呢?”
“老头?”白小帆闻言一愣,方一脸了然道:“那醉老头啊!一大早我就见他钻进酒窖了——我说呢,今儿个他怎么神秘兮兮的,原来是又酿了好酒邀姑娘您试酒啊。”
我轻轻笑了一笑,移步往大堂后面走去,身后,酒肆的嘈杂喧闹渐远,终是淹没在了厚重的木门后面。
轻轻拉起酒肆后堂的竹帘,酒窖一旁,一个略微有些佝偻的苍老身影端坐在树下的石桌旁,焚香袅袅,他那不变的姿态仿佛已是静坐了万年,面前,搁着一坛酒,一空杯。
对于酒,醉老头一直有着近乎偏执的虔诚,在他看来,酒,就好比清白之于女子,佛像之于庙堂,不容亵渎。
“饮酒且随心,老头,像你这般总拘泥于形式,连试个酒都如此地正经,难怪,你也就只是个酿酒的啊。”
那老头闻言身体动了动,转头眯了眼来瞧我:“你这丫头好没良心,喝着老头子的酒却还来取笑,难不成,我上次的那两坛雾琼没入了你的眼?”虽是这般说着,眼里却是布满了笑意。
对着那张乱发下五官有些不怎么清晰的脸,我清浅一笑,从善如流地在他对面坐下了,颇有些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架势:“入了如何,没入又如何?今日我来,可不是为了那两坛子雾琼。”
风起,雨后微润的空气里游走着草木清新的味道,淡淡的,混有酒的气息在慢慢发酵。我闲适地抬起眼皮,目光停留在了老头身后那棵承载了悠悠岁月的老榕树上。
“明日便是初七,但看在你往日请我喝酒的情份上,我姑且来瞧上一瞧,但我这话可说在前头,这醉生要是连那雾琼都及不上……”我收回目光托起腮,瞅了一眼石桌上的酒坛子,眉眼只眯得像只偷腥的猫儿:“不管你这老脸有多大,你身后那老榕树下埋的割云烧,我可是收下了。”
“割云烧……你的胃口可是一如既往地大啊。”醉老头闻言吸了口气,晃着脑袋把石桌上的酒坛子往我面前推了推,“可惜,老头子我可没这个割爱的打算。”
那酒坛子,小小的,摆在石桌上且配着酒杯,一如既往的粗糙质朴外观平平,似寻常一般在坛口处抹了封泥,即使凑近了也闻不到一星点的味道。
“有些事,怕是由不得人情不情愿。”我取笑着将那酒坛子接过,似以往那般抱起晃了晃,然后屈指便捅破了封泥,但意外地,仍是丝毫闻不到酒气,我微微挑眉,疑惑着凑近了低嗅,仍是如此。
“……水?”我狐疑地抬眼。
醉老头只是摸着自己下巴上那片稀疏的胡渣但笑不语——那副故弄玄虚的模样实是碍眼的很,我手一翻便将那酒坛往酒杯倾了倾,只见一股鲜红色的液体便汩汩倒进了那酒杯里,静置了片刻后,一股烈酒的醇香方扑鼻而来。我不禁皱了眉。
酒香厚远凝重,厚积薄发,好酒,但……
“这就是醉生?”一种难以明状的抵触感突然萦绕了上来,搅碎了先前的好心情。
鲜红的色泽,混着醇香晃晃漾漾,我恍惚看见,静置在眼前的酒渐渐幻化成了一碗新鲜妖异的血,流转着罪恶的光华,水袖下,原本轻弹着桌面的手不自觉地握起,仿佛,指尖又感受到了那种双手沾满血腥的黏腻感……
“如何?”醉老头在一旁眯着眼睛揶揄,我的神情变化完全落在了他的眼里,显然,这很是难得。“难道,这世间还有你不敢喝的酒?”
不敢?从九岁那年第一次杀人开始,我就不知道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我沉默了一会,端起酒杯,在一片血色潋滟中缓缓闭上了眼,闻了会儿酒香后随手一挥便泼在了地上,酒水四溅,仿若鲜血淋了一地。
第一杯酒,祭生。
如果过往是杀戮,那我便饮尽红尘,鲜血的味道虽然已经久远,但总归还是熟悉的,何况,这只是区区一杯水酒。酒,终归是酒。
第二杯酒,我一饮而尽。
“丫头,如何?”
“那坛子割云烧,我怕是喝不到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