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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菩萨蛮7 ...

  •   二更寐夜,若大一个王府静悄悄的,仿佛连空气都熟睡了。

      下弦残月,似钩高悬天顶,虽弯柔亦如朔望蛾眉,但却终究因迟生了一步,这定了的新与残的名分,便亘古万年无从更改了①。
      风清凉凉的,悄无声息的吹在滚烫的身子上,心里的恐惧和担忧,如同海浪一般,乘着风势汹涌翻卷着袭来。
      王府里因袭着宫里的规矩,夜晚院子里不点灯烛。更深夜半,一团漆黑里越发显得宅院深深、檐高脊重。
      暮色浓浓,飘摇的一点灯光,指引着一前一后主仆两个女子纤柔的身影,飘摇着由远而近。
      急促促地来在了常宁书房的门外。见灯还未熄灭,借着明瓦小灯笼的微弱光线,见书房门外站着一名昏昏欲睡的小太监。第一次来到常宁的住处,无双不禁庆幸暗夜掩遮了脸上的羞色,轻轻咳了一声,小太监睡眼惺松未及看清来人,只当是在外间服侍的丫鬟,随口便低声嘟囔着应了句:“王爷看书呢,不用人进去伺候。”
      “睡得迷糊了,眼里就没了主子?”轻寒已经一步迈上前来,责问道。
      小太监吓得一激灵,睡意全无。及看清了眼前的轻寒,眼睛反而睁得硕大滚圆——难道?——
      远远的,看见灯影里立着一个娇弱的女子,一时辨不清是谁又不敢乱认。只管张着嘴抻长了脖子张望——
      “眼里没有主子的混账东西,格格是凭你胡乱瞧的吗?——”待还要骂下去,无双因想着别的,也顾不得规矩,沉着一张清秀的小脸,忍着心急火燎,故作沉稳地问了句:“王爷在里面吗?”
      小太监这方才终于看清眼前的是哪位主子,一时惊讶得不知如何是好。情急之下噗通跪倒,嘴里结结巴巴言不成句:“格格,奴才该死——王爷,在——”
      “谁在里面伺候着?”凑近了低声问道。
      “没人——就王爷一个人。”地下跪着的人,头几乎埋进了青石地面里。
      “嘎——”
      顾不得其他,无双对轻寒使了个眼色。轻寒会意,缓缓推开门,待无双静悄悄地进去了,方才又悉心地关紧了书房那沉重的门扉——
      “今晚的事,不许胡吣!如说出去半个字,连上刚的事一并罚!格格的性子你应也知道,最是一丝不苟的严谨——”
      轻寒见主子突然深夜孤身造访王爷的书房,虽不知因由,但却深知若非兹事体大,一贯循规蹈矩、谨小慎微的无双格格,绝不会如此冒然行事。思及此,便狠狠地恐吓辖制了那小太监一番,以防走漏了风声,被人扑风捉影地无端嚼舌,没的辱没了她一个女儿家的名节。

      “去,把内眷们出门用的小轿备一顶来。不用上好的。爷要出门。”
      眼前这背立在紫檀书案前、魁梧高大的男人,用一贯漫不经心的声音吩咐着,头也不回,看也没看——进来的是谁。
      “哦?这样晚了,敢问王爷要去哪里呢?”无双柳眉轻挑,语气依旧庸淡,交叠在胸前的玉手却紧张地将帕子拼命狠攥着,手心里几乎凝出水来。
      常宁肩头一震,兀然转过身来,满眼错愕。
      “怎么是……格格怎么在这里?”
      “怎么,王爷哥哥见着妹妹来了,不耐烦么?”第一句话说出来了,心里反倒坦然起来。
      常宁却越发惊诧得,几乎有些不相信眼前这玲珑剔透、温柔款款的人,竟是平日拘谨羞怯的无双“妹妹”了。只是这乍听得俏语调笑之词,配上了无双眉宇间冷淡、矜持的神态,竟显得有几分挑衅、几分咄咄逼人。
      “那怎么会?”常宁尴尬地笑了笑,勉强客套着寒暄:“只是这样晚了,格格尚未安置,是不是有什么要吩咐了为兄的?”
      无双又红了脸。如同那日在太后跟前提醒他时一样,樱唇微颤,膏唇粉红,嘴角轻翘,似嗔非怒地看着常宁。在常宁看来,几乎算得娇艳妩媚了。她这是——
      怎么了?常宁心里一紧,一时竟勾连着想起了自小听厌了的宫闱密闻。忐忑不安中,抬眼探寻地看了看她,立时便又在心里抹去了——
      这无疑是暮春之夜,昏黄暧昧烛光投在人心里的错觉!即便暗夜令一切都充满了莫名的温情感伤,但无双那潋滟水眸里透出的目光,依旧冰寒刺骨——
      “只是府里一些儿琐事,想讨王爷示下——”
      常宁听她这样一说,心里反多了一丝警觉。
      哼!呵——有意怠慢着干笑了一声,冷冷答道:“既没什么要紧事,格格就请先回去,早些安置了吧。这里还有些事情要办——”
      “王爷刚说要出去的。这样晚了,必是些要紧事吧?”无双看似无心地悠然问道。
      “嗯,——这——”常宁为难了。若说紧要,必是要招来进一步的追问;若说不紧要,那里又恐怕要赖着不肯走的。
      常宁少年王爷自幼娇生惯养,脾性难免骄横,一时两道浓黑的剑眉早已不耐烦地皱了起来,只是碍着无双强忍着道怒气,踌躇了一刻,终于沉下脸来。站在书案前,反剪着双手,微扬着头,神态高傲;灿若朗星的一双乌眸斜睨着无双,眼神里全是不耐烦:“爷们儿的事,姑娘家别打听。”
      无双的脸红得越发厉害,几乎比得上身上那件鲜艳夺目的紧身小袄。只是紧咬着下唇,不肯转身离去。
      “发什么傻?还不快回去。”常宁有些急了,眼神凌厉得有些吓人。
      无双仍是静静地立在面前,猛地扬起已变得惨白的小脸,稳稳地回瞪着常宁,银牙紧咬,一字一顿地说:“君子之心,似青天白日,不可使人不知。”
      “你!”常宁气得满脸愤愤之色,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情急之下,竟一把抓起墙上高悬的一柄精致华丽的蒙古马鞭,鞭子一卷,同那沉甸甸的纯金手柄一起握在手里,径直指着无双,狠狠地问:“识些好歹的,赶在爷动手前赶快滚开——”
      她仍是冷冷地盯着他,目光中的寒意几乎令他感到一丝胆怯——及至她在他的鞭前,闭上了眼睛。
      她还是那娇小、温顺的无双格格吗?
      “你!一定是疯了!”他气急败坏地一把推开她,向门外走去。“咣——”地一把用力拽开了门。
      “站住!——”她大声喊道。
      他听了,浑身一抖。肩头缓缓坠下,双臂沉重地举起,迟疑着将大敞开的门扉重新合拢关严。
      她说的是蒙语。

      两人如临大敌般对视着,面面相觑,一时无语。
      “你,都听见了?”他的心里被抽离了勇气。
      无双淡淡地反问道:“听见什么?无双最是愚钝的。这些府里的琐事,虽是小节,但其中厉害,王爷自然比无双清楚。”
      常宁额头冒出了汗。他自然是清楚的:他清楚地知道在京的王公贝勒与藩王私下结交意外着什么。也同样清楚地知道,藩王进京未朝觐皇帝便私会王公的罪名。
      这罪名任选其中之一,被皇上或大臣们知道了,都是削爵去藩的必死之罪。
      自己如何不知?可是——那一直埋藏心底的不肯认命的蠢动,却前所未有地冲动着,催促着自己在向那个几乎不可企及的宝座努力,甚至不惜令那坐雕龙的明黄座椅浸上更多的鲜血。
      为什么皇祖母扶他坐定江山?
      为什么蒙古的亲人们却更喜欢自己?
      为什么时至今日,自己也不明白究竟与他相比,差在了哪里?而——

      为什么,他令无双来到自己这里?
      为什么,她偏巧听见了,又听懂了?——
      这样的女人留下来,究竟是福,还是祸?!

      他迟疑着。
      眯缝着的眼神里杀机一现.
      用鞭子稳稳地托起她苍白隐忍的玉颜。鞭子轻轻拂拭劫掠着她唇畔的气息,紧闭双唇沉吟了一刻,终于不忍。高傲的眸子斜睨向她,一脸鄙夷不屑地问道:“连你也向着他——你忘记了自己的父兄吧?”
      她没有推开脸上游弋的鞭梢,仿佛没有觉察到那粗糙的触觉,残忍的刮痛。
      微微低下了头,依旧一副娇弱的小鸟依人之态。轻启樱唇,冷冷答道:“正因无双记得,今夜才如此百般冒死阻拦王爷。”说罢,闭紧了双眼,叹息了一声:“已经流了这许多人的血,还嫌不够吗?”一阵天晕地玄,身子一摇,几乎栽倒在地。
      常宁丢了鞭子,一把拥住了无双的双肩。慌乱得手足无措,心里满是惭愧,只是仍不肯放弃尊严,气呼呼地问道:“谁要你阻拦?明日便径直去禀报给你那主子!以为我怕死吗?”
      怀里的人,有气无力地睁开了一双杏目,神色倦怠却已然寒冰消融。惨然一笑,缓慢低沉地答道:“如是那样倒好,没的操心——”说着,紧张悸动的心里突然一松,双目紧闭,头无力地兀自垂落在常宁怀里。满头的珠钗磕碰得一阵乱响。
      常宁晒成棕色的面庞急得成了酱色,双臂托起无双纤弱的身躯,大步往书房的榻上走去。口里高声呼喊起来:“来人——快去宣太医来!救救格格!”
      暗夜里声音穿得老远,门前的太监忙着四处禀报,府里各个房间、角落渐渐都燃起了灯。下人们都忙碌起来——
      轻寒猛然冲了进来——
      一眼见着榻上无双面无人色地靠在常宁怀里,素日桀骜不逊、玩世不恭的恭亲王,满面焦虑,神色慌张地紧紧握着无双的手,眼见着人进来,也浑然不觉不肯放开——

      无双缓缓张开眼,只看见自己仍躺在平日的床上,罗被锦衾。定睛一看,身边的人却不是轻寒——
      “格格醒了!”常宁兴奋得一下子从床边跳起来,欣喜万般地象得了宝贝似的。
      轻寒、白露闻声忙过来服侍,无双又缓缓闭上了眼睛。
      一时常宁又焦急起来:“无双——这是怎么了?”及见着无双又张开了眼睛,方才咧嘴笑了起来,念佛不止:“阿弥陀佛,吓死我了——”
      说完也尴尬起来,冷傲里带了些慌乱,嘟囔了一句:“等格格好些了,就来回我。”气哼哼地转身甩手出去了。引得一屋子下人低头忍着心里发笑。
      轻寒取了煎好的汤药,服侍无双服下。
      无双缓缓地喝着,忍着满口的苦涩。周身乏力,刚想昏睡,忽然听得一阵欢快、清脆的鸟叫声——
      不禁好奇地睁开了眼瞧。
      轻寒凑过来,悄声耳语道:“回格格:格格昏睡了一天,王爷也守了一天,想是也乏了。”见无双双眼望向窗外,忙解释道:“廊下下是王爷给格格弄来的青颏儿(一种名贵的鸟)。太医来了诊脉,说格格急火攻心所致,慢慢静养着才得痊愈。王爷说这里太冷清,怕格格心烦,叫下人们把自己喜欢的雀儿都弄来挂在外面——想是哄格格开心呢!”说着,也低头隐着笑。
      无双乏力地躺进枕被之中,倦倦地问:“在这里一天,王爷没上朝么?”
      轻寒一愣,撵了屋里其他下人,关了门方压低了嗓音道:“格格昏睡的时候,奴婢听王爷坐在格格身边小声念叨,说是:皇上今儿没上朝,突然斋戒去了。”
      无双的一颗心方才坦然了下来,只是一时后怕却令身上更加瘫软了,倦怠得又昏昏沉沉起来。

      及至傍晚时分,常宁又来了。身上刚换的香色夏袍外面套着鸦青的纱褂,金黄的巴图鲁坎肩熠熠生彩。玉树临风般站在门旁,远远地望着躺在床上的无双,目光竟如同久别重逢的故人一般,既惊喜,又疑惑。嘴角依旧抿着,脸上依旧是似笑非笑的倨傲,却亦是掩不住帝胤风骨、英姿少年的高贵雍容。

      “格格,好些了么?”常宁微微垂下眼帘,关切地问了一句。
      无双由着轻寒扶了起来,在床上淡淡一笑,答道:“以无大碍了。劳王爷惦记着。”
      常宁几步走了过来,看着无双一脸倦怠,不满地撇撇嘴,眼角一挑,沉着脸冷冷地问向周围:
      “格格进过了什么没有?怎么还是这样憔悴?”
      轻寒、白露都吓得白了脸,怯生生地回道:“回王爷,格格才吃一小碗老米粥。过半个时辰再进药。”
      “行了,知道了。以后本王每天都来探视格格,如只是这样不见好,必是服侍懈怠所致。”脸色越发难看,一屋子下人惊慌失措都跪下了。
      无双忙拽住了常宁的衣袖,常宁立刻俯下身来,柔声探问:“格格,可有什么想用的?”
      无双细语悄声道:“王爷又是何必?没的吓坏了他们。无双不过一时虚弱,不日就大安了。”
      常宁点点头,脸上竟有些羞涩。
      一时挥挥手,满屋子的人都下去了。
      常宁犹豫了一刻,只是不知从何说起。顺手拿起了轻寒刚奉上的茶,慌张张地吃了一口,又皱起了眉头。
      无双轻笑道:“必是我这里的茶也染了药味,王爷吃不惯的。”
      常宁摇了摇头,又吃了一口,方道:“是些什么?倒没吃过。”
      无双着帕子掩了,低头抿嘴一笑,方道:“这是愚妹在宫里用桑叶、芦根配的清热理气茶。最清上焦实热的……”只是揶揄地望着常宁,不复往下说了。
      常宁低头掩着脸上的羞愧,一口口吃尽了,方低声解嘲道:“到底无双格格最有心。这茶确实最适合我喝。”
      无双心有不忍,劝道:“王爷喝不惯,还换了六安茶吧。”说着,便欲唤人进来。
      却被常宁一把拦住了。
      半晌才低声说道:“昨夜之事……多谢妹妹!皇上今天没上朝,满朝大臣都到了……说是为了京畿一带连月干旱祈雨。提前并未颁旨,想是有意为之。……额森也进宫候旨觐见去了,也未蒙召见,臊了一鼻子灰。本来兴冲冲的……说是昨夜到了,没有进宫复旨只因着天色已晚……自然是找藉口,还是有些恃宠吧。”脸色苍白木然地说着,只是不肯抬头看一眼。
      无双深深地靠进床里,暗暗寻思了一刻,方才答道:“王爷不必感念。无双不过是个呆人,心灰意懒,不忍再见血。到底,——天威难测。”说罢,一双似睁非睁的眸子,定定地望向常宁,一时仿佛透进了心底里。
      常宁沉吟不语。一时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兴高采烈地笑道:“格格操劳了这些日子,等格格大安了,我带格格一道到西山逛逛去。这时节好看的景儿可多了!今年太后、皇上巡幸,我也要请旨带了格格同去散散心。”
      无双看着说得神采飞扬的常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白了一眼,嗔怒道:“那边斋戒祈雨,你这做王爷的,即便不跟着忧国忧民,只也别太嬉戏贪玩了才好!”
      常宁脸色越发笑得眉飞色舞,只是心底里透出的一抹落寞,令无双竟也忍不住为之动容。一时站起身来,驻目凝神望向窗外,魁梧挺拔的背影瞬间遮住了无双床前的光线,浓暗得仿佛写满了委屈,和倔强。
      一时间,春天和阳光再度远离了这个孤寂、冷清的小小院落。无双不禁打了个寒颤,第一次感觉到了冷——这是比自己心里那三丈寒冰更强烈的,浸透了心啤的冷。

      “你不懂!我越是荒唐,才越得安稳。——”
      常宁叹息一般说道。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8章 菩萨蛮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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