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待红蕖香：良妃》布喜雅玛拉

36、盈盈一水间4

　　到底年轻，加之身体底子好，发了一夜透汗，又静养了几天，普楚尔便如同没事人一般，恢复如初了。
　　但此时，太皇太后却一病不起了。
　　这日，普楚尔在慈宁宫小茶房当值。苏麻喇姑面色枯黄、眼泡红肿着自宫内出来，原本纤瘦的身子，熬了几日，越发显得弱不禁风。普楚尔连忙迎上来，搀扶着问：“姑姑，太皇太后好些么？”
　　苏麻喇姑看近前无外人，便摇了摇头，眼泪又流了下来：“只还是不肯吃东西。”
　　普楚尔心里也是一沉，正要宽慰，却听见太监回禀道：“皇上给太皇太后请安——”
　　忙抬起头，康熙已经快步走了过来。
　　普楚尔和苏麻喇姑福了一福，见康熙身着朝服，一脸的焦急，便知下了朝未曾回乾清宫而直接过来的。康熙一把拉着苏麻喇姑的衣袖，低声问：“太皇太后怎么样了？肯吃药了吗？”
　　苏麻喇姑摇了摇头，哽咽着说：“连粥都不肯吃一口，更别提药……。老奴无能，未曾照料好太皇太后的起居，令皇上担心……”
　　康熙沉着脸，竭力镇静下来，劝慰道：“额今不必如此。朕先进去探望太皇太后，视情形再定夺吧。”
　　苏麻喇姑转身跟着，康熙却拦住了说：“额今这两天劳累过甚，先回房歇息一会儿吧。若也跟着累倒了，更该如何是好？”
　　听皇上如此说，苏麻喇姑只得遵命道：“老奴愚钝，除了替主子念佛祈祷外，别无它法报恩。太后已是急得满嘴是泡，昨儿发起热来，今刚好些，后宫的主子娘娘们都在太后跟前侍奉。老奴求皇上不要太过担忧，保重御体。”说完，却见康熙满面愁容，并不言语如同不曾听见一般。实在放心不下，又禀奏说：“求皇上准了普楚尔跟着皇上吧。太皇太后跟前，她办事只怕还稳妥些。”
　　康熙看了普楚尔一眼，点了点头，便先进去了。
　　普楚尔听说，只得小声说了句：“姑姑请放宽心。”便匆匆地跟着康熙进去了，康熙的一应随从、侍卫都等在宫外廊下候旨。
　　慈宁宫正殿内，几位太医皆是满面愁容地侍立着。见康熙进来，都跪下去行礼。康熙忙叫起来，急着问太皇太后的病情。
　　太医院院判祁坤奏道：“太皇太后胸闷之宿疾，皆因心脾气血不足,肝郁不畅所致,平日里常服的金丹，应是最有效的。此番闻侍前女官苏麻喇姑言，推断应为此疾复发。但太皇太后不肯命臣等把脉诊断，往日常用的金丹也停用了，故而臣等惶恐，不知如何是好。请皇上责罚。”
　　康熙闻言，略思忖了一刻，说道：“尔等并无过错，朕又因何责罚？太皇太后不令诊断，必沉疴复发所致，神思恍惚之言，断不可相信。祁爱卿与众太医先于宫外廊下候命，待朕探视了太皇太后的病情，便有旨意。”
　　待众太医退到了殿外，宫女们方才卷起了暖阁的帘子，康熙躬身来到了太皇太后的卧榻前。康熙神情凝重地挥了下手，众宫人、太监皆守自外间，无召不敢近前。普楚尔犹豫了一下，想起太后所说“贴心之人，不必避讳”之语，及苏麻喇姑之托，乃仍跟在康熙身后，以应不时之需。
　　只见太皇太后昏沉沉躺在锦被之中，双目紧闭，眉心微蹙。往日里神采奕奕、坚毅果敢的面庞，已是双颊深陷、病容憔悴。两条花白的发辫，乱蓬蓬地散落在胸前被上。康熙一见，病情越发重过前日，不禁一阵心酸，急得眼睛都红了。“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倒在榻前，伤心地用蒙语问道：“皇玛玛，这样作贱慈身，竟是狠心要抛下玄烨了吗？”
　　普楚尔也跟着跪在了康熙的身后。
　　见康熙如此悲痛失态，天性善良温厚的普楚尔，不禁又同情起他来。再想想自己自入宫来，太皇太后所给予的呵护和信任，今见老人家病情日重，也是万般难过。
　　正在伤心，只见眼前康熙的背影抖动不止，随后竟发出了一声深重的喘息。普楚尔大骇：未成想到九五至尊、天威难测的康熙皇帝，竟然也会悲伤流泪！继而又联想起前几日花园里的康熙跪奏的一幕，心想：深宫重重猜忌与争斗之中，这高居权力顶端、性格十分相似的祖孙二人之间，感情却十分真挚、深厚的。
　　此时，却又听得康熙喃喃自语般诉说着：“皇玛玛面前，玄烨不敢抱怨悲苦。想孙儿年仅四岁就因避痘迁出宫外，六岁方才回宫；继而八岁丧父、十岁丧母，父母跟前几乎不曾有一日承欢膝下。如不蒙皇玛玛抚育，孙儿同那无依无靠的孤儿，又有何两样？”说着，热泪夺眶而出，顺着威严苍白的面颊滚滚而下。康熙也不去擦，任凭泪水洒落在胸前。
　　“登极以来，全赖皇玛玛教诲，孙儿方从一懵懂少儿，渐渐担当起了皇天后土的重托，承受这兆亿苍生的家国责任。这些年来，国事、家事可有一日安宁？多少烦忧，全仗皇玛玛帮扶宽解。眼见着四海归一，天下太平了，孙儿以孝治国，正想着集天下孝养皇玛玛一人，不想皇玛玛竟如此……玄烨自治罪孽深重、不孝已极，累及父母，今又遗患祖母，虽生又有何趣？”康熙自认与太皇太后肝胆相照，心心相印。这些肺腑感激之言，平生从未说出来过。今日见太皇太后不食不医，一意自毁，心急如焚，方才有这一番倾诉。
　　说到此处，已是泪如雨下、悲痛万分。一片诚孝之心，竟是言语皆无法表达的。情急之下，竟不住地将头“咚、咚”作响地在床榻沿上叩拜起来。
　　普楚尔在一旁仔细倾谈着这不曾想过、听过的心腹之言。开始只是冷冷地，当又是做戏给人看的。后来听着听着，竟不象是虚托造作，不禁对康熙的身世多了一分理解和同情。又是感伤，又是难过，也跟着流下泪来。突然又听见“咚、咚”的叩头声，忙抬起头。见此情景，也顾不得礼仪规制，跪着扑上前去，奋力抱住康熙的肩膀，阻拦道：“皇上万不可如此！”、“太皇太后如今正病着，皇上如此，太皇太后又该怎样伤心呢？”康熙听进了劝说，无力地靠着普楚尔柔弱的肩膀，无声地抽噎了一会儿，方才渐渐平静了些。抬起头来，只看见普楚尔一双美目里噙着泪，如乌墨般的一圈睫毛被泪水打湿了，更加黑亮。衬得浅棕色的眸子，如同琥珀一般透亮。只是平日里红润的嘴唇，惊惧情急之下，同面色一般惨白如雪。仿佛比那日违抗了太皇太后的旨意还要紧张，却也是自己不曾想过、见过的。
　　普楚尔见眼前康熙光洁宽阔的额头上红肿起来，忙用帕子沾拭了看，所幸不曾磕破。方才松了口气，手心轻轻地按揉着，用蒙语问道：“还疼吗？”
　　康熙无力地摇了摇头，瘫坐在地上。普楚尔忙搬了座椅，扶康熙起来。康熙只是不肯。普楚尔无法，只得取了两个跪垫来，摞在一起，垫在康熙的膝下，回禀道：“皇上别急，且歇歇，可否让奴婢劝慰一回试试？”
　　康熙一怔，见无他人在旁，便点点头应允了。
　　普楚尔跪移到太皇太后跟前，偷眼仔细观瞧。见太皇太后眼角似有泪痕，便知道已经醒了。想想康熙刚才的一翻肺腑之言，太皇太后大约已深受感动，只是碍于颜面不好应了“不食不药”的名儿。皇上到底是男儿汉，此时耐心柔顺地劝慰，正是用女儿的时候。想了想平日里苏麻喇姑教诲的太皇太后之好恶，于是试探着轻声细语劝道：
　　“苏麻喇姑告诉奴婢，草原上的人们皆说太皇太后是白度母降生，虽托生了女身，心智品性却是一千个男人也难比及的。这第一神迹，就是为满蒙抚育了天下第一的博格达汗。”
　　因满蒙人皆笃信喇嘛黄教，故而普楚尔一翻神佛的话，说到了太皇太后和康熙皇帝的心里。只听见太皇太后胸内“嗯——”地响一声，似是顺了口气。康熙与普楚尔皆十分惊喜，对视了一眼，普楚尔便接着说道：“神佛怜惜天下苍生，才降临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今儿病，想来是知道了神佛的旨意，故而不肯吃药，甘愿以一己之悲苦，求神佛宽恕了苍生。”
　　这几句话，太皇太后是句句听得真切。正和了她为恭亲王福晋那拉氏之死，自罚祷告之意。因而嘴上虽不言语，心里却暗自称奇，越发把普楚尔当作了知己。
　　普楚尔看见太皇太后的嘴角流出了一丝唾痕，便知口内生津，应是有了回缓之意。边轻轻擦拭，边又说道：“太皇太后虔心为天下苍生祷告，不用饭食，不知可否用些供奉神佛的酥油奶茶，既让皇上放心，又守了戒？请太皇太后示下。”
　　康熙目不转睛地盯着太皇太后，只见老人家慢慢微微点了下头。不禁欣喜若狂，拉过普楚尔，惊喜道：“看见了吗？皇玛玛答应了。快去细细地煮了好□□来！”
　　普楚尔急急地站起来，向外就走。一不留神，脚下一崴，趔趄了一下就要摔倒。康熙眼疾手快，一把揽住，普楚尔方才不致受伤。
　　普楚尔挣扎着站起身，脸一红，冲着康熙微微一笑，便快步退了出去。
　　一会儿，普楚尔便躬身用托盘端了两碗银鎏金的□□碗进来。从小茶房一路走来，侍候在廊下的人们，远远地就闻见了一股催人食欲的乳香。
　　康熙心里只在担忧太皇太后，并不曾留意普楚尔煮的什么。普楚尔跪在床前，端起一只□□碗，刚要喂太皇太后服下。却被康熙接了过来，用银勺舀了半勺，自己先用唇微试了温度，便亲手端到太皇太后口旁。轻声叫道：
　　“皇玛玛，请用奶茶。”
　　太皇太后微微张开双唇，康熙便一口口仔细地喂着吃了。普楚尔跪在一旁，凝视着康熙一脸的虔诚专注，不觉被这一国之君的亲情和孝道深深折服了。
　　见太皇太后吃尽了奶茶，脸色渐渐地缓和了过来，康熙方才放了心。
　　一会儿，只看见太皇太后嘴唇翕动，康熙连忙俯下身，仔细听了听太皇太后所言。复又直起身来，惊异地望着普楚尔，用蒙语重复道：“太皇太后说，枣红马？”
　　普楚尔听说，红着脸说：“回皇上，这是察哈尔蒙古的一首民歌。奴婢初来时，给太皇太后献丑唱过一回。”
　　康熙不解，又思忖的半晌，恍若大悟道：“太皇太后一定是听你刚刚提到了蒙古草原，引起了思乡之情，想听你唱唱蒙古歌吧。”
　　普楚尔低头回道：“歌词不雅，奴婢不敢唱。”
　　康熙微微一笑，看着她复又红艳艳的脸庞，低声说：“博格达汗命你唱的，又有何不敢？”
　　普楚尔轻轻一笑，跪行几步，靠近了太皇太后的卧榻，小声唱了起来。
　　康熙听着她幼莺初啼的曼妙音喉，目不转睛地望着普楚尔粉雕玉琢、晶莹如玉的容颜，心里越发惊为天人。
　　太皇太后渐渐平静地入睡了。
　　康熙同普楚尔皆放了心，暗自长舒了口气。
　　康熙坐在椅子上，普楚尔端过另一碗□□来，说：“皇上，早已过了午膳的时候。奴婢恳请皇上多少先进些□□吧。”
　　康熙既是惊喜，又是感动。
　　惊喜于她的心细如发，感动于她的体贴关心。再想想刚才普楚尔奋力宽慰太皇太后的一番作为，心里又涌起了万般的珍爱。各种心思涌在一道，反而不知从何道来。于是默默地接过□□碗来，用银匙吃了一口。眉头一皱，问道：
　　“这是什么？朕怎的从未吃过？”
　　普楚尔一惊，忙问：“皇上用不惯么？”
　　康熙摇了摇头，又一口口吃尽了，才说道：“你不必惊慌，此物很香甜，甚和朕意，想是真的饿了。只是不知是些什么配来的？”
　　普楚尔松了一口气，禀奏道：“回皇上，这是草原上给病人吃的一种奶茶。用炒米、枸杞干细细磨碎成粉末，用□□和酥油混合了煮，再用温酒兑了吃。最是补养易消化的。想来这等粗食，皇上必不曾用过。奴婢今擅自煮了进奉给太皇太后，只是一心为了太皇太后身体着想，不曾请了皇上的示下，还请皇上恕罪。”
　　康熙只是不语，将空□□碗递给普楚尔，抿着嘴唇，细细地上下打量着她。
　　普楚尔不知康熙何意，狐疑地打量了一下自身，见无甚失仪之处。又见康熙墨如点漆的一双眸子仍驻留在自己身上，正在不解，突然听见康熙正言问道：
　　“你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