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解微意》檐上语

8、小荷才露尖尖角（一）

　　我原以为自逃跑失败之后，我再无缘成为一名艺伎，如今上天又将此机会推至我眼前，我没有理由不好好把握。
　　如今我比先前更为勤奋，早晨课业结束，午后同晚上依旧有许多杂务要做，每晚只能睡两三个时辰。
　　冬日里，我们要将手浸在冰水里，为了日后能够在任何天气弹好琴，每回都痛得流泪不止，可接着照旧在寒风凛冽的庭院里练琴。
　　锦穆先生对我也愈发赞赏，我的回归似乎令他很开怀。
　　既然扶桑给了我这样的机会，我便决心要尽力做到最好，令亲者快，仇者恨。
　　于我而言，舞方为难关，有好几月，我尝试各种方式来使得自己能有所进益，可终究未能如愿。偶然一次，当我习舞之时，想起了那位公子，想着此时赏舞之人是他，我的姿态便会变得极富深情，似乎每一个姿态都传递着我对他的情意，每一个手势，每一个舞步都在告诉他：取悦他是我一生中梦寐以求的事，一颦一笑只为君。
　　在我将满十四岁时，我的身量高了不少，脸长开了，五官变得柔美，只是身子依旧很瘦弱，好似一阵风便能将我刮走。
　　那年春的湖畔相遇，成为我立志成为艺伎的一个不为人知的理由。
　　其他姐妹都认为我对音律有天赋，只要轻易地便能弹好一首曲子，其实不然，我记曲调容易，但弹琴靠的却非天分。我不过是悟出了一些小窍门，利用干活的时间，想像自己的左手该如何在琴上按弦，右手该如何拨弦。这样，当我真坐于弦琴之前时，即使这首曲子我只试弹过一回，也可以将曲子弹得相当不错。
　　音律和舞技不过是我们课业的一部分。因为即使姑娘精通各类技艺，如若她未能让自己显得仪态万方，那么终将是一场空。而艺生跟着一位挂牌姑娘的理由，便是让一名艺生能通过姑娘的一言一行，让她学会何为优雅。
　　我不敢说自己有多好，不过是比别人更为卖命，并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而已。
　　这样，我在百花坞度过了五个年头。
　　一日扶桑对我说，登台的日子即将来临。
　　“你将成为一名出色的艺伎，不过此前，你还要学会一样东西。”她说，“让眼睛说话。”
　　“眼睛说话？”我不明所以，眼睛如何能够说话。
　　“是，一个人的眼睛应是会说话的，不然又如何会有人说‘暗送秋波’‘眉目传情’‘含情脉脉’这样的话呢。作为一名艺伎，我们大多时候是不会有机会同男子说上话的，那么这时要引起男子的注意，就必须依靠你的眼睛。”
　　接着她离开我几步远，背对着我，而后转身从我边上走过，眼睛却看着与我相反的方向。
　　“此时，如若你是个男子，”她说，“你作何感想？”
　　“你想要避开我，怕见我？”
　　“这便是我要说的。一名出色的艺伎绝不会轻易将不妥的意思传给男子。但是男子们会注意到你的眼，而后想像你正用眼神暗示着什么，现在，再看我做一回。”
　　扶桑这回走出门外，转进来时，她眼睛看着地面，显得心不在焉。接着，当她走近，眼睛抬起来瞅了我一眼，但旋即又移开目光。
　　我得说，假若我是个男子，我一定会觉得她正在竭力掩藏自己内心的某种强烈情感。
　　“若是我的眼睛能做到，”她对我说，“那么你更应做到，因为你有一双双特别的眼睛，更能倾倒众生。如若有朝一日，你令一名男子晕眩，我定然不会惊讶。”
　　我想，我不过十四岁的年纪，可仿佛已活了两世。
　　脑中里浮出一幅图景，一株幼苗破土而出，虽未长成，但我似乎已嗅到了它的芬芳。
　　“过三日，文将军生辰，在府上举行宴会，特遣人来下帖子，是时候带你去见见世面了。”扶桑特地请了绣庄的绣娘来为我量体裁衣。
　　在宴会中，我有些惊讶地看见了芦雪和十花。
　　正当我想问问扶桑是否知晓她们也要来之事，我发现她同我一样也一脸惊讶，不过她脸上的惊讶只维持了片刻，便很快的换了脸色。
　　“真是过意不去，我们竟来得比妹妹们晚了。”扶桑摇曳生姿的走过去，亲热地同她们打招呼。
　　是了，出门在外我们所代表的不再是自己，在院内如何闹都没关系，一旦到了外头，所要承担的，是百花坞的声誉。
　　十花安静的坐于芦雪身侧，我望了她一眼，只见她双手扶膝跪坐在那儿，两眼盯着桌子。以我对她的了解，当她低着头沉默不语时，说明她很不安，一如当年在牙妪的马车上。
　　“扶桑姬，你身边这位是？”我们尚未入席，眼前便走来一人，身量不高，却肥头大耳，活像一个大型编钟。一脸坏笑的看了我一眼，朝扶桑问道。
　　“哟，原来是陆侍郎，这女郎是我带的妹妹，如今带出来给大伙认识认识，还望日后多多关照关照。”
　　“一定，一定，哈哈哈。”说着他笑得满面红光，脸上的肉不停的抖动，目光赤裸裸地上下打量着我，令我不禁怀疑我是否忘了穿衣裳。
　　门口处起了喧哗，扶桑飞快的扫过那处说道：“定是有大人物到场，却不知是何人。”
　　“原来是安平世子同中郎将到了，我们快些起身。”观察了一会儿后，扶桑转头附在我耳边对我说。
　　“都别这么拘礼，大伙都落座吧，可别因着我来了就扫了各位的兴。”说话的男子戴着远游冠，穿红衫单衣，外套浅黄外裳的年轻男子，束着一条绸缎玉带扣的腰带，好一位翩翩佳公子，由于太远看不清五官。
　　待他走近，方看清他肤色白皙，还有同女子般细腻的肌肤，更衬出嘴唇的红艳，挺翘的鼻梁，墨色的眼中带着一丝不羁。
　　这是我初次见到安平世子，那时的我，只觉得他不过是又一位身份高贵的纨绔子弟。我与他不会有任何交集，除非他对我产生兴趣，愿意出高价来包下我，则另当别论。
　　接着我的目光紧紧锁定在了一直安静地立于他身后另一道身影。这名男子穿着一身白色细纹深衣，自我的视线落于他身上的那一刻起，我便觉着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安静了，我感受不到其他的一切，除了他。
　　当他们走过我们身前，我与扶桑便朝他们鞠躬，当我抬起头来，便看见了那如画的眉目，似乎比记忆中成熟，周身散发出一种沉稳的气息。我不敢相信，我真的再次见到了他，那个出声安慰我，并赠我栗子的男子。
　　此前我与他仅仅不过有一面之缘，自那之后，他仿若一首曲子，时常在我的脑中回响。
　　而我就这样贪婪的望着他的背影，忘记了呼吸，忘记了礼仪。
　　“怎么？看傻了？”扶桑的声音将我从迷恋中拉回来。
　　“没，没有。”面对扶桑的质问，只觉着一股热气涌上脸面，我心虚地低下了头，呆呆地望着地面，手里无措地绞着衣摆。
　　“安平世子倒是个不错的人选，你若能引起他对你的兴致，那么日后便能赚进大把的银子。”我想扶桑此时眼中已然是看见银子装入荷包的画面，一双眼睛闪出微光。
　　这令我松了口气，原来扶桑并不知道我心中的想法，而我便也将错就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