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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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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他十八岁。
他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如果每个人都是商品,那么他会打上优秀二字。
喜欢穿格子衬衫,旧黑色牛仔裤,浅棕色皮面滑板鞋。怕水。喜欢希区柯克氏电影。讨厌灯光。最远去过云南。喜欢菠萝。惧怕死亡。
曾沉迷于油画。讨厌毛制品。喜欢只到脚踝的袜子。会拉一点儿大提琴。枕边最近放着一本《漫漫长夜》。
循规蹈矩。
有一位叫梦的初恋女友。爱或者不爱自己。
有一位被自己抛弃仇视的弟弟,下落不明。
他是母亲和某个不知名男人苟合的产物。是父亲在所有人眼前遭致讽刺和嘲笑的缘由。
还有流言。鄙夷。苛责。陌生人——只用嘴巴交谈永远记忆模糊的。
四周什么都没有。天地间只剩远处淡薄的月亮的灰色的影儿。
父亲开门的声音。已经不能称之为父亲。
“你已经十八岁了,我会单独给你办一个户口本。”
“你相信安骨?爸爸?你要抛弃我!”
“由不得你!”
“不,除非我死了!”
这是他们一个月之前最后的对话。
啪。
灯光亮了。
这是欺骗者的舞台。
他脑中反复出现的是安骨的话语,父亲最近似乎越来越依赖灯光,父亲是不喜欢灯光的,同他一样,他怎么不会是他的孩子?他们有那么多是相似的——他尽力模仿的一切。
戴上面具——他扬起脸,标准的微笑。回报是皱着眉头近乎冷漠的脸。
转身,走动,开门,关门。
黑暗。
没有一个眼神——甚至是鄙夷的,厌恶的。
没有一句话语——甚至是谩骂的,侮辱的。
似乎这是最好的相处,能够如此冷静地面对自己妻子背叛自己的恶果——一个没有自己血缘的杂种。
已经一个月了。
他快撑不下去了。
他将自己扔到床上。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乞讨者,费尽心思踢坏别人的碗,到头来发现那里面才是自己的食物。
可怜的爱的乞讨者。
天空黑漆漆一片,空洞地像两只骷髅巨大的双眼。
紧紧盯着他看,哭喊,唔咽的含混不清的字。
他惊醒。八年来的每个夜晚那张模糊不清的脸折磨得他痛不欲生。他不敢对母亲说。这是报应——他活在自己和别人编制的谎言中,安静完美得近乎病态。
穿衣服。
起床。
洗漱。
碗筷碰撞的声响。
死寂。
他每日都在讨好地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父亲不喜欢吃饭有任何声响,这是恶劣的行为。他曾一度因为办不到这件事情几乎抑郁。
父亲起身,走动几步,左膝半蹲,将音响旋开——杜普蕾的《缠绵往事》。这表示父亲的不满。他知道。
甚至不敢大声呼吸。
他努力记住每一个曲调,每一个绕口的名字,以备那无望的父子对话——这是父亲每每说起都会面露喜色的唯一话题。他曾一度因为手指的笨拙而自憎自责,甚至痛恨他自己为什么会偏爱被父亲称作‘无病呻吟的文学’,即使别人都说他写的文章似乎比他父亲还要出色。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人云亦云。
父亲是大学中研究现代文学的优秀教师。人前父亲点头微笑,人后只会皱着眉头说‘别让我看到你也跳进这恶臭的水沟’。真是讽刺!所以安骨才是父亲唯一喜爱的学生——丢弃文学,拾起什么都好。
每个人都曾经甚至一生如死般苟活——进行着看似美好实则厌恶的事情,憎恨自己,丢弃所爱。
真是可怜啊!奚九对自己说。
门被无声的关闭,又剩他自己孤零零地站在房间。面前有一只川流不息的窗。
悄无声息的早晨。一声一声呻吟般的鸟叫。
他静静地整理衣服——格子衬衫,做好准备面对——父亲整日栖息的充满桃花的世外桃源和世外桃源中的风言风语。
他瞅着镜子里戴着面具的自己。
可能,安骨说的对,这世界最终只剩两种人。要么,服从世界,成为傻子;要么,反抗世界,成为疯子。
真遗憾,两者都不是他想要的。
锁门。
走下一阶又一阶旋转,无尽旋转的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