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空城》樱七月

8、偕老

　　我不知道涯到底做了什么，但当我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自己卧室的床上时，只想立刻杀了他。
　　说话不算话的臭狐狸，大骗子！
　　说什么只要我想着我想去的地方，相见的人就能如愿。
　　我咬牙骂了涯几句，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窗外的阳光洒到了脸上。黄昏的日光没有了夏日的毒辣，带着慵懒的暖意，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有些茫然。
　　这几个月来，我安心地接受着涯告诉自己的身份，实则对自己的命运一无所知。
　　我以为自己现在最想见的人就是沉息，以为能够进入那座时间静止的空城，然而却只是回到了现实的世界。
　　那么，我还应该做些什么？
　　谁能告诉我？

　　“涯。”半晌，我轻轻唤了声。
　　没人回答，门外传来的依旧是妈妈看得肥皂剧的声音。
　　连他也不在。
　　我闭上眼，不知该笑还是哭。

　　回到现实生活的三天里，涯没有出现，我更没有见到过沉息，连梦也梦到过。
　　三天后的一个上午，荆明打电话给我，约我在学校门口的一家咖啡馆见面。
　　事实上，半夏的那件事完全了结的那个夜晚过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
　　不知为何，那晚他漆黑的眸子总让我有些害怕，那里面隐藏了一些复杂的情绪，我不了解，或许也不敢去了解。
　　然而我知道这或许是上大学前最后一次见面，所以咬了咬唇，还是答应了。

　　荆辰站在咖啡馆的门外等我，大热的天，他穿着白色的T恤，搭配浅色牛仔裤，模样清爽。
　　“这么热干嘛不在里面等我？”我走到他面前，为自己又要仰头看他而有些懊恼。
　　“你这么笨，我不站在显眼点的地方你怎么找得到。”他屈指在我额上敲了下。
　　再笨也找得到？你本身就够显眼了。我小声嘀咕着，却不让他听见，否则这人又要自恋了。
　　“找我出来干嘛？”我看着他微笑着向服务员要了两杯冰可可后，才翻了个白眼，“生离死别？”
　　“你言情小说看多了么？”他同情地看着我，随即却突然正色下来，“千泷。”
　　“呃，你怎么突然用这种语气？别吓我。”我微微后退一些，警惕地看他。
　　“没什么。”他却忽然笑了，“忘了问你考上了什么学校？”
　　“哦。”我对端上可可的服务员小声说了句“谢谢”，才回答道，“T大。”
　　“那要祝贺了。”他笑得愈发灿烂。
　　我心里琢磨着他这话到底是夸人还是什么，嘴上却不客气地说：“少来，你呢？A大还是B大（相当于清华和北大…）？”
　　“B大。”他的声音有些漫不经心，目光落在玻璃窗外的大街上，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会吧，还真是啊。”我长叹一口气，“天道不公啊。”
　　他微微一笑，绕开了话题。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两个人聊的都是和以前一样漫无边际的问题，我都诧异他是不是在家里闲得无聊了才把我叫出来。
　　将近中午的时候，荆明把我送到楼下门口。
　　“下次无聊别找我了，这大热天的，我又不爱撑阳伞，会晒掉一层皮的。”我站在楼道口，正色道。
　　他好像有些出神，半天没接我的话，也没转身离开。
　　直到我叫了他几声，他才晃过神来。
　　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暗想这孩子不会是中暑了吧，正要开口问，他却突然轻声喊：“千泷。”
　　有些昏暗的楼道里，他的面容有些模糊，我没来由地觉得有些恐慌，往后退了一步。
　　“我们在一起吧。”
　　他的语气平静，却又隐隐有些颤抖。
　　我看着他，几乎没有丝毫犹豫：“荆明，我喜欢你，但不是能在一起的喜欢。”
　　“哦？”依旧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我只能从声音里听出他似乎笑了下，“那你觉得，什么才是能在一起的喜欢？”
　　这个问题像一个响雷在我头顶炸开，我愣了下，随即茫然。
　　他走过来，低头看着我，漆黑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亮得吓人，就像那天晚上：“千泷，我以前总觉得你像个没长大的孩子。最近这两个月却发现你好像有了一些让我捉摸不透的变化，我说不出来那是什么，只是觉得你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不过现在，我才确定你在感情上仍然是笨得可以。”
　　“什……什么意思？”他离我太近，我有些不习惯地想后退一些，却被他轻轻按住肩膀。
　　“你其实不懂什么是爱情，对不对？”他慢慢低下头，靠近我的唇，“千泷，你甚至不明白自己究竟喜不喜欢我，那么，给我一个机会，我会让你看清楚，好不好？”
　　温热的呼吸喷在颊边，在唇瓣相碰触的前一秒，我偏过头。
　　少年微凉的唇自颊边擦过，他抬起头，静静看着我。
　　“我有喜欢的人了。”我看着他，一字一字地说。
　　他不语，依旧望着我。
　　我听见有一个声音在耳边不停地喊：“骗子，骗子，你明明喜欢的就是荆明。你明明喜欢他，为什么要骗他？”
　　住嘴，住嘴！
　　我在心里反驳。
　　我不喜欢荆明，我喜欢的不是他。
　　如果我喜欢的是他，那么沉息呢？
　　沉息算什么？
　　“荆明，我有喜欢的人了。”我紧紧咬住下唇，努力抑制眼里的泪，却感觉自己全身都在颤抖，“对不起。”
　　不再看他的表情，我转身冲上楼梯，眼泪夺眶而出。

　　“千泷，你去哪了？”打开房门时，妈妈在厨房里问，我没回答，只是走回自己的房间，反锁上门，扑到床上，却发现自己已经哭不出来了。
　　我想得很清楚。
　　不是荆明，是沉息。
　　“沉息，空城。”良久，我轻声说。
　　周围的空气突然出现了一丝波动，仿佛突然吹来一阵微风。
　　我闭紧眼睛：“沉息，空城，沉息，空城，沉息，空城。我要见沉息，我要见沉息，沉息，沉息……”

　　古老空灵的铃声在耳边响起，睁开眼的刹那，我屏住了呼吸。
　　沉息侧身坐在窗台上，闭着眼睛，清冷的容颜似冰雕成，像一幅静止的画。
　　也许他本来就该是画上的少年，无需悲喜，没有生死，像时间一样永恒，只是因为在几千年前的那个雨夜遇到了阿吟，只是因为那一瞬间的停驻，便让自己陷入了万劫不复。
　　这个人什么都有，却也什么都没有。
　　空城的月光冰冷苍白，我一步一步走向他，像是怕惊醒了这个闭着眼睛的少年，每
　　一步都像是踩在云里，没有丝毫着力，随时都会坠下深渊。
　　“沉息。” 这个名字出口的刹那，仿佛有大风自心上呼啸而过，狂乱的风铃声里，他睁开眼，侧头望着我，眼里浓烈的黑色几乎将我全部的思绪卷进去。
　　“很多年前，她也是这样，站在我面前，唤我的名字。”他的唇边漾开一个浅淡笑容，“可你不是她。”
　　“你不是小吟，不是林琳，也不是黎夙。”
　　我怔怔地看着他，似是一时未能明白他的话。
　　沉息站起身，走到我身前，低头看着我，借着明朗的月光，我看清了他冰冷的目光。
　　“你是不是以为你就是她们？”他并不等我回答，但我想其实我也回答不了，“异能者，回去你自己的世界吧，你不是她，我也不会爱上你。”
　　“可是，可是……”我只觉得胸口堵得难受，一句话哽在喉间，半天也说不出来，“可是，为什么林琳可以，黎夙也可以？”
　　为什么你可以爱她们，为什么你爱她们？
　　为什么，不爱我？
　　沉息移开目光，清秀的侧脸在月色下愈发苍白，几乎没有什么生气：“你难道愿意自己是她们任何一个人的替代者吗？”
　　“我不在乎，我不在乎，只要你现在喜欢的是我。”我猜自己现在八成是疯了，才说出这样的话来，但心里的恐慌已经越来越盛。
　　不可以，沉息。
　　不可以不要我。
　　沉息回头看我，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带着一丝怜惜，或者是怜悯。
　　都不要紧。我咬了咬牙，努力绽开一个笑容：“你怎么就这样肯定不会喜欢我，至少得让我试一次不是吗？让我留下来，若你真的不会喜欢我，那么再将我送回去。不，我自己回去。”
　　沉息垂下眼帘，半晌，他忽然轻声道：“都是这样倔强的性子。”
　　那一瞬间，我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因为他说这句话时，隐隐是带着笑意的。

　　沉息是空城之主，似人而非人，似妖也非妖，或者说，根本是一个虚无的存在。
　　所以他也没有任何欲望需求。
　　我不知道我留下来能做什么。
　　空城静得要命，大部分时间我都坐在湖边晒太阳发呆，偶尔能见到沉息，便跟他说话。他有时会回答我，有时只是沉默。我们之间的交谈更像是我在自言自语，不过几天下来倒也习惯了，小吟当时能耐得住空城的冷寂，我也可以，只是有时候晚上醒过来，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并不觉得害怕，只是透骨的冷，这是一个连恐惧都没有的地方，只有孤独，只有寂寞，而沉息在这里呆了成千上万年，我想陪着他，可他根本不要我的陪伴。
　　我突然觉得有点委屈。
　　空城是一座连时间也静止的城，这里没有长驻的生命，但也偶尔会有路人经过。
　　这一天，我便遇到了这样一个过客。
　　涯说，能进入空城的都不会是普通人，大部分都不是人。
　　所以我看着这个出现在我面前的侠客模样的大叔时，其实是有些害怕的，碰巧那天沉息不在，至少我没见到他，我只能硬着头皮接待他：“那个，大叔好，这里是空城。”
　　他瞥了我一眼，好像有些惊讶：“你是空城城主？”
　　我忙摇头，正在想自己的身份该怎么说，对方却已经对这个问题不感兴趣了：“想不想听个故事？”
　　还有这么热情的妖……
　　我有些无语，却也不忍心拂了对方的热心，便点头，将他带到湖边的长亭里坐下。
　　“我是个魅。”他一坐下来便说。
　　我点了点头，他再次惊讶地看了我一眼：“你知道魅？”
　　“不知道啊。”我老实回答。
　　大叔怔了一下，随即郁闷道：“不知道你点什么头？”
　　不知道就不能点头啊，这是礼貌好么大叔。
　　当然这句话只在我心里走了遍过场，没敢出口。
　　现在涯和沉息都不在，话说回来，沉息在他现在也不见得会救我，真惹恼了眼前这个什么魅的我恐怕连命都没了。
　　我心里正哀怨着没了靠山的悲惨，那厢已经开讲了。
　　老实说，除却玄幻的部分，大叔的故事可以用一个字来形容——俗。
　　一个江湖剑客爱上了一位大家闺秀，私奔后归隐乡间，但姑娘耐得住生活的琐碎平凡，过惯了江湖生活的剑客却不能。于是这个剑客很自私地丢下妻子走了，姑娘以为他会回来，就一直在乡下守着。十二年后，当年的年少气盛的剑客已经变成了大叔，这十几年来打打杀杀，起起落落的江湖生活终于使他觉得倦了。他开始想念那个初见时坐在秋千上笑颜灿烂的少女，想念那个在灯下替他缝补衣裳的布衣女子，想念他对她说过的与子偕老，这样的思念日盛一日，最终占据了他全部的心念，于是他终于决定回家。
　　故事讲到这里，大叔停了一下，抬眸看着我：“小丫头，你猜后来怎么着？”
　　“怎么着？”我小心地打量了下他的神色，试探着猜测，“那个姑娘另嫁他人了？”这个剑客明显就是大叔自己，看他一个人来的，就知道最终还是没和自己的妻子团聚。
　　大叔摇了摇头：“那个剑客打定主意回去的那天晚上，仇家找上门来，把他给杀了。”
　　“啊？！”我忍不住叫出声来，随即连忙捂住嘴。
　　他却没在意，自顾自道：“我死后变成了魅，回到家却发现她两年前就已经自尽了。她死后自然可以投胎转世，但我已经成了魅，再没有做人的机会，于是我不停地找她，找她，也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年。”
　　“那，你找到她了吗？”我小心地问。
　　大叔摇头：“也许是她不愿见我。”
　　我犹豫了一下，想起了白芷的事，慢慢道：“也许，我可以帮你。”
　　“小姑娘，你帮不了我。生死轮回之事，不是法术高强就可以控制的。”大叔微微一笑。
　　敢情把我当妖了么？
　　我有些郁闷：“大叔，我不会法术。”
　　“你不会法术？”大叔惊讶地望着我，眼眸的黑色逐渐浓烈，“你是说，你是人？”
　　我点头。
　　“异能者？”他看了我半晌，突然轻轻道，语气有些古怪。
　　如果我够警觉，也许就能发现此刻大叔的神情有些异样，然而当时我一心想着沉息的事，竟然半分也没发现，只是点了点头。
　　就在那一霎间，四周突然起了猛烈的风，我惶然抬眸，只看见大叔的眼眸里透出隐约的暗红色，表情凝聚着狰狞的狂喜，看上去有些瘆人。
　　“大……大叔。”我不由想要后退，却发现自己完全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暗红色的眼睛逐渐逼近，意识也渐渐混乱。
　　就在我完全陷入迷糊状态的前一秒，空城的风铃声骤然响起，有人自身后一把揽过我的腰，将我带离那如漩涡般的大风里。
　　“既是过客，就请尽早上路。恕不远送。”冰冷的清冽声音响起，随即是大叔渐渐隐去的愤怒吼声。
　　视线恢复，我看着面前的少年，还未从方才的惊惧中回过神来：“沉息。”
　　沉息轻轻推开我：“魅是因执念而生之物，亦会因执念而狂。这个人一心想见自己的妻子，知道你是异能者，必定会不顾一切通过你找到妻子。你这般大意，是不要命了么？”
　　“对不起，我以后会小心的。”我垂下眼帘，声音仍在微微发颤。
　　沉息抬手轻轻抚了下我的头，却又顿住：“你不该留在这里，回去吧。你还有家人，还有朋友，涯也在等你。”
　　“我现在是在自己的结界里，在这个结界里无论过去多久，现实的时间还是原点，不是吗？”我抬起头看着他漆黑的眼睛，一字一字道，“沉息，你要我走，也不必用这样的理由。”
　　我咬了咬牙：“我不会走的。”
　　良久的沉寂后，沉息轻声说了句：“随你。”而后转身离开。
　　我望着他的背影，月光稀薄，他修长的身影也单薄得像烟雾，仿佛随时都会消散。
　　我忽然忍不住大声唤他：“沉息！”
　　他顿了下，却没有回头。
　　“你一直在骗我，对不对？”我的身体都在打颤，只能极力抑制住声音里的颤抖，慢慢走向他，“小吟是我，林琳是我，黎夙也是我。不管我轮回几次，不管经过几千年，不管我变成什么模样，你喜欢的都是我，从始至终都是我。”
　　短短的几句话说完，我却像抽光了自己全部的力气，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沉息回过神来，静静看着我，眼神静谧而哀伤。
　　我抬手捂住脸，眼泪一颗颗滚落下来：“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知不知道我也是会觉得累的？为什么，你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为什么？”
　　沉息将我拥入怀里的刹那，我在惊愕之余更觉得委屈，只能紧紧抱住他抽噎地哭。
　　他不说话，只轻轻抱着我，静静地听我说着这些天自己的难过与委屈，直到我哭累了，方轻轻抬起我的脸，抬手帮我擦去脸上的狼狈的泪迹。
　　对上他那双比夜色还寂冷的眸子时，我才注意到自己离他那样近，而且还是在我现在哭得其丑无比的时候。我吓得忙伸手去推他，却因他一句轻声的“千泷”而再次怔住。
　　“你方才应该感觉到了，我没有心跳。”沉息的声音很轻，“也没有呼吸。”
　　他看着我呆呆的神情，继续道：“我没有人的生老病死，没有人的轮回转世，甚至连人的身体也没有。可你不一样，你在慢慢长大，以后会慢慢变老，死去。我不能让你因为我而放弃这些过程，更不能让你像小吟一样，那不仅是害了你，也是对我的折磨。”
　　“那你怎么办？”眼前这张清秀苍白的脸又渐渐模糊，我轻声问，“你避开了林琳，成全了黎夙，有没有想过自己？”
　　他微微一笑：“寂寞的深处，就是这座空城。我在这里呆了这么久，已经习惯了。”
　　“但我不想再让你一个人。”我低声道，“折磨也好，痛苦也罢，我都要陪着你。沉息，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什么白首偕老，做不到便做不到吧，我只要和你在一起。沉息，我喜欢你，一直一直都喜欢你。”
　　那是小吟最后留给他的话。
　　似乎过了很久，我听到沉息轻轻叹了口气:“千泷，我可以不在意这无穷无尽的寂寞，也愿意忍受每一次失去你的痛苦，我怕的是你也要承受那些痛苦与折磨。那些小吟已经经历过一遍，我怎么能让你再重复那样的人生。”
　　“那下辈子就不要在我面前出现。”听清了这些话，我反而镇定下来，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沉息，其实你明白的，你每一世都想躲着我，却每世都在我陷入危险时忍不住出现救我。那么你就该知道，我既然知道了这些，就不可能丢下你继续过我原来的生活。情之一字，本就无理可解。”
　　这句话是我曾在书上见过的，却到此刻才明白它的意思。
　　“即便下一世你若能狠下心，那也是下一世的事。至少这一世，我要和你再一起。是苦是痛，千泷无怨无悔。”
　　沉息静静地看了我片刻，而后粲然一笑，声音低柔轻软:“这些话本该我来说，连你也比不过，我这么些年是不是白过了？”
　　我一时没听明白他的话，怔怔地望着他的笑容。
　　“傻丫头。”他无奈地低叹口气，低下头在我唇上轻轻碰了下，“我们在一起吧，千泷，我等了你很久，谢谢你来找我。”
　　眼泪在那一瞬间又像决堤洪水，怎么忍也忍不住，我猛地抱住他，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放声大哭。
　　“我知道你其实很怕这里，很怕晚上醒来一个人也没有，也很怕那些路过的鬼魂妖怪。对不起，千泷，再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