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枷》西柏凉

1、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夏，老菩提树碧叶参天，虬枝粗壮，树根延裸出地面半米，盘龙错节，他一身灰扑扑的旧僧衣，坐在一个烂蒲团上参禅，四周寂静无物，这方圆十里，莫说蝉鸣，连风声都寂灭，此时的老菩提灵气逼人，却并不四散，打在泥土上的树荫渐渐晃动起来，然后不可思议的流向树下那个对比起来十分渺小孱弱的人儿，将他牢牢拢住，那人却已入定，丝毫不察。
　　他脑袋里正一阵空白，忽然莫名出现一个静谧肃穆的大殿，缭绕香雾里有一个戒疤烧了不久的青皮脑壳，紧挨着供奉的酸枝木香案。殿内无他人，鎏金大佛宝象慈悲，有光束穿过殿门窗纸打进来，却更显内里昏暗。他恍惚了许久，才一点一点猜忆出来：哦，是灵觉寺。
　　“哎--呀--呀--呦-----”这良久才响起一串轻叹，这轻叹亦无奈亦释怀。他看到一截清瘦的苍白手臂探出，像是惜别一般拍了拍大佛的脚趾。“我也侍奉了你一段时日，你若有心，就庇护一下我那弟弟，人呐，苟活不易......”
　　殿门“吱呀呀”地缓慢打开，一道瘦削身影迎光而立，着着灰色的僧袍，整个人散发着温雅素净的气息，连同衣服上的褶痕溢满柔和之感。他抬首眯眸，少年的青稚面庞慵懒餍足，阳光似乎具备强大的力量，所有伤口都有被治愈的倾向。他仿若喃喃自语，唇几张几合，声音细不可闻。
　　他隐隐感觉那少年是他，又不是他，想凑近那少年，听清他的话，忽的一声尖利的啼声破霄入耳，他一惊，瞬间从脑中的画面脱离出来，并且打了个哆嗦。老菩提的树荫也在同一刻以惊人的速度恢复原状，微风轻起，树叶颤动，婆娑有声。
　　树下的人睁开了眼，琥珀色的瞳仁透着软软糯糯的天真。老菩提树的上空一道巨大的黑影划过，仿佛遮天蔽日，一股莫名的威压使得本来沁凉的空气竟有几分凛冽刺骨。那人惶惶站起身，拾起他的烂蒲团抱在怀里，从树荫下小跑出来，盛日之下，才端得他的全貌。
　　秀气的五官在女孩脸上都不觉的有何，可偏偏长在男孩脸上就显得极为弱势易欺，那双眼睛懵懵懂懂，看东西的时候专注又好奇，如同婴孩。两根细竹竿一样的苍白脚踝伸出袍子，脚上是一双胶底黑布鞋，那是唯一能使人粗略定位时代坐标的物体，好像长期营养不良的薄弱身体连身上的袍子都撑不起来，种种组合，不堪一击，但却莫名让人升腾起想蹂躏的冲动。
　　“岁和！”这莺歌般的泠脆声音虽然内容貌似亲和，可语气是赤裸裸的不耐烦。
　　被叫的人目光从面前一个眼珠就顶了他一个脑袋大的鸟身上移开，极为不适迎着强烈的阳光寻找到鸟背上的声源。
　　这鸟全身赤红，羽毛密实，根根流光溢彩，衬得背上衣袂翻飞的人风姿华贵。
　　“生生。”这少年岁和怯生生地叫了鸟背上的人。
　　“去你妈！叫什么叫，瞧你那没出息的劲儿，看着就招人烦！”鸟背上的人动作利落稳重地跳了下来，竟是个面无表情、乌发白衣的少女，约莫十五六的年纪，肤如凝脂，眉若远黛，目藏寒星，薄唇轻抿，虽是娇小玲珑的身段，却让人不敢靠近，那周身散发着的清冷气质，犹似裹了一层冰霜的天山雪莲，傲芳孤寒，和嘴里不着调的粗话完全联系不起来，生生看着眼前肩膀瑟缩，唯唯诺诺的人，气就不打一处来，狠狠瞪了他一眼，见他又不自觉地缩了缩头，不禁咬牙骂了一句：“你个软蛋！”
　　“生生你不要生气。”他恳求道。
　　一听这话，那少女瞪着黑曜石一般的乌亮眼眸，一把拽过他怀里的烂蒲团，冲他劈头盖脸地打：“除了这个你还会说什么！还会说什么！你个死和尚！八竿子打不出个屁来！死和尚！”
　　他手忙脚乱地用胳膊护住头，蹲在地上，一声不吭得任凭生生发泄。一下一下的沉闷撞击声终于落下尾声。生生把蒲团扔到他身上，扶着身后赤鸟黑色的鸟喙呼轻喘着气。
　　“算了！真是，无可救药！快给我上来！大叔要见你！”
　　他犹疑着把抱住脑袋的胳膊放了下来，看到生生已经在鸟背上了，他才松了口气，站起身把弹到远处的烂蒲团捡回来，然后顺着赤鸟放下地面的一翼笨拙地爬了上去。
　　赤鸟唳啼一声，好似一道惊缺穿云而过，他只觉耳边风声呼啸，扯得他生疼，衣袍紧贴在身上，他有窒息的幻象，可是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死死伏在鸟背上，抓紧手下的鸟羽。期待苦难快一点，再快一点，过去。
　　自古被人尊“万山之宗”的昆仑山脉自西向东绵亘千里，伟峰奇峻，林深谷幽，中央地段，山间终年云深雾海，举目不见顶。谁都不知晓其中一座高山山腹是空的，四个巨大的雕纹玉柱在其中座立东西南北四方，上，道可知是峰顶，下，却是深不可探，黑梭梭一片，似通九落黄泉，若是有人得幸一见，也只会不寒而栗，双股战战，不曾想，这四柱之间正蕴着一方大世界。世界之中，日升月降，山河壮丽，尽显锦绣，一座恢弘宫殿由祥云缭绕，浮于至高处，匾额上书三个磅礴大气的字——天外天。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哎呀呀，小家伙儿，灵觉寺的老家伙就教你念这像臭石头那么硬的东西？什么嘛，简直无趣儿得让人糟心呐，呵—呵—呵。”
　　美人榻上的年轻男子漫不经心地用食指摩挲青玉案几上打开的一本卷了边的旧《金刚经》，精致的眼角眉梢透着柔媚的风情，一头乌发被一支檀木簪子固在脑后，余发似墨泼洒在胸前月白色的对襟唐式长衫上，然后顺势丝绸一般堆叠在他身下的白狐皮上，黑白冲击出了一股夺人心魄的尊贵美。即使是躺在那儿，与岁和齐平，举手投足中流露出那种似是与生俱来的俯瞰众生的蔑视姿态，都叫人自惭形秽，恨不得立刻蹲下身子缩成一团，装作不存在。
　　岁和站在案几前，不敢抬头，盯着他前段时日不小心落在这儿的经书，还有那根莹白如玉昭示着主人养尊处优的手指。
　　“脑壳对着我是什么意思呢，告诉我你的头发发了半寸出来？呵呵，我乔隐，就这么不入你的法眼么？小家伙儿——”语气本是风轻云淡，尾音却带了丝丝威胁，惊得岁和跳着退后了一步，颤抖着抬起了头：“对、对不起，你不要生气。”
　　乔隐一个不耐，挥袖一扫，那小人儿霎时跌撞到榻旁，稳不住身形，扑到乔隐怀中，乔隐一把攥住他尖瘦的下巴：“伯逆那个老家伙不会一不留神算错了吧，这样懦弱的素食动物真的可以？真是，像个玩笑啊。”
　　岁和不懂他说的什么，但大致晓得是被嫌弃了，双手紧紧扣着怀里的烂蒲团，惊惶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妖孽，他能看到乔隐剔透无暇的皮肤下隐隐的青色血管，他能嗅到乔隐身上用于安神的奇楠木香，他的手背能触感到乔隐衣衫下身体的温热，但是，太可怕了。
　　他脑子里只回荡着大块头的慧万师兄那一口地道的齐鲁方言——“师弟，你听俺说，越漂亮的东西呀，它就越祸害人，像是山上的那个花蛇，山下的俊媳妇，额，还有跟个小娘儿似的汉子，都碰不得，都碰不得，碰不得，不得······”
　　乔隐见他失神，食指敲了敲他的脸颊。他抖了个激灵，结结巴巴回话：“对，对不起，你不要，生气。”
　　乔隐看到手里的小家伙儿吓得双眸都蒙了一层湿润雾气，气极反笑，没再多问，线条高挺优雅的的鼻尖差几毫米就贴到他的脸颊，轻轻嗅闻了几下：“呵呵，在了了峰呆了这么久，身上也没臭，不过，还是去洗洗干净的好。”
　　他感觉身体被某种力量托了一下，眨了个眼后，他就坠向一片缭绕水汽，充眼碧色，在接触到水面的瞬间，异变突生，一层光幕以万钧之力把他“嘭”地一声弹了上去，在空中的那几秒，他清晰的听见骨骼“吱吱”被碾磨成粉末的声音，心里叹息道：“果然碰不得。”他有点儿疼，但心里却有些莫名的小雀跃，最后一个意识慢慢沉入那磨不开的黑暗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作者有话说

　　阿凉是新人，更新可能不稳，多多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