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冷梧桐》糯米398

60、李靖

　　李靖正在书房看幽州侍卫快马送过来的礼服。礼服是贵族子弟及冠礼专用的款式：黑色丝袍袖口禳着红边，袍子的下摆绣着七彩飞云，胸前绣金丝盘龙飞凤，细致工整，精美无比。李靖用手轻抚着礼服，手边又触到了罗艺写来的加紧朱批的书信，不由叹息了一声，愁绪又涌上心头。再过几天就是罗成二十岁的生日了，一般人家的男丁到十五岁就加冕成人了，贵族男子到了二十岁也要正式行及冠礼，表示成年，而且多数会同时举行婚礼，娶正妻，履行传宗接代的任务。罗艺显然对独子的及冠礼相当重视，千里迢迢地派人送了冠服来。
　　李靖把侍卫叫过来一问，方知柳氏出了一大笔钱为罗艺复国，而且几番催婚。罗艺着急让儿子行及冠礼后好迎娶柳氏。
　　李靖心情沉重起来：罗成一病经年，缠缠绵绵难以痊愈，明眼人都看得出是为了什么，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起色，这几日忙于军务，像是把往事都忘了。他心底致命的伤痕，谁敢触碰？罗艺把这个难题交给自己，可我这个师兄怎么跟他说这事呢？他焦燥起来，来来回回在房里转圈。
　　他再一次转过身时，却看见庄氏正站在房内无声无息地看着他。
　　李靖吓了一跳，勉强笑道：“是蓉儿！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庄氏施了一礼：“李师兄！大哥您为人清静淡泊，超然物外，不为俗利所累，今儿是有什么事不可定夺的，愁成这个样子？”
　　李靖皱眉沉思，忽地想起自己到洛阳后，裴源曾专门造访，向他谈起庄芙蓉聪慧贤淑，可谋断大事，暗示过这庄氏是并肩王妃的不二人选。当时自己认为柳氏婚姻已成定局，就没把裴源的话放在心上。他心想，庄氏想做王妃，也只能是娶了柳氏之后，倒可以试着让庄氏出个主意劝劝罗成尽快完婚，才可能再娶庄氏。
　　想到这，沉吟着说：“成儿的生日快要到了，与柳氏的婚约已无可推拖。最近柳氏一再催促，燕郡王那里也着急了。可成儿的心你是知道的，只怕还想着线娘，我真不敢说，怕他勾起来心事，指不定做出什么事来。”
　　庄氏冷笑道：“沉疴须用猛药！事情终是要面对的！由身而家、由家而国，然后才是天下！并肩王何等抱负，若耿耿于一个背叛他的女人，连自身都不愿保全，不光天下英雄耻笑，连我也看他不起了！这样的罗成，还是罗成吗？便是死得灰飞烟灭，也不足惜！师兄放心，只管向他说明燕郡王之命。他到底要怎样，我倒要看看！”
　　李靖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你说的有几分道理。该来的终是要面对，躲避也不是办法。只是成儿外表刚强、内里却是极柔弱的，你最好是好言开导，不可操之过急、不可触怒了他。”庄氏冷笑道：“我若是你，必在他兵败之初，就送他一杯毒药，一了百了，强过他这样受尽折磨！”
　　李靖心里又是一动：这个女子的刚烈，像是跟罗成很像。只是柳氏要来洛阳，也不是一天半天的事，王世充不知还会有何动作？
　　庄氏像是看出他心里的事，沉稳地施了一礼，又说：“我听单驸马家的玉花公主说，皇上有意为并肩王赐婚，好象是玉城公主叫霁月的，要嫁并肩王做王妃呢！时间紧迫，只怕是柳氏的婚约远水解不了近渴。”
　　李靖心里一惊，这事他没听说过。心想庄氏足不出户，消息倒真灵通。他听罗春说起过，王世充曾将妹妹许罗成，罗成借故推掉了。看来是王世充不死心，想强加给并肩王这场婚姻。如王世充真有此意，那对罗成来说，岂不是一场屈辱！亲手扶助皇帝的权宜之计，竟成了为自己铸就的枷索，纵是罗成再心高气傲，也不得不向“皇帝”低头！
　　李靖有些心慌，不知道怎么才能化解这些冲突矛盾。自十七年前的那个黄昏，师父将那个三岁的小小孩童交到他怀里，他就对这个孩子产生了极其深厚的感情。十七年来亲手带大罗成，对这个如亲生儿子一般的师弟早已超越了普通的情谊，那个孩子的喜怒哀乐他都感同身受般的心气相连，如今越来越把握不住了。他不知道罗成会做出什么反应，刚愎自负如他，该如何忍得下这耻辱？
　　庄氏见他不说话，心知他是关心则乱，接着说：“为今之计，只有先生为燕郡王作主，赶在及冠礼之前为并肩王娶一位王妃。”李靖随口道：“这只有几天，哪里来得及？况且王妃的人选也不能太随便了吧……”话没说完，忽然惊觉，回头看着庄氏。
　　庄氏羞涩地低下头，两手摆弄衣带，红云飞上面颊，一片娇羞，竟也有些动人颜色。李靖心想，裴源找自己说的事，竟是庄氏谋划好了的？这个小女娃的心机，实在是深沉呀！可家世容貌，若侍妾还可，要做王妃实在是差得远。不要说燕郡王不会答应，便是自己也过不去。可眼下她说的确实是个办法，也确是个合适的人选，总比要罗成娶了王霁月要好些吧……
　　庄氏见他一个劲地呆看自己，脸更红了，匆匆地施了一礼，转身跑了出去。
　　李靖长叹一口气，跌坐在椅子里，手撑着头，闭上眼睛，思绪乱纷纷的。
　　他原本是京兆人，出身寒微，父母都在逃荒时被乱军杀死，他流落在清河地界乞讨，被袁天泽路上捡到，收为弟子，带回了幽州，在凤凰岭一呆就是十年。他十八岁那年，袁天泽的草堂忽然来了一位大人物，他和师兄弟们偷偷看时，见不过是一个粉妆玉琢的漂亮小孩。那小孩一双凤眼勾魂摄魂，好看得天怒人怨。
　　后来，他成了那小孩的师兄。师父郑重地把小孩抱给他，说：“这是我一位挚友的儿子，他家仅存的血脉都在这里了，你好好照顾他，教他武功、教他读书，把他当作自己的弟弟吧。”
　　他认真的点头，不仅仅出于对师父的敬爱，更是由衷地对这个小孩喜爱。他如获至宝般地呵护着他，这个孩子聪颖过人，天赋极高，更叫他喜出望外。一晃五年过去了，玉雪可爱的小人儿长成了丰神初峻的少年。他本以为自己和这个孩子要在凤凰岭平静地生活下去了。不料，突然有一天，荒山野岭来了大队的骑兵。师父叫他过去，怅然说：“靖儿，成儿的父亲来接他回去了。”
　　他吃了一惊，忙问：“成儿的父亲？”
　　袁天泽白须微微抖动，珠泪晶莹，缓声说：“他父亲是燕郡王罗艺。当年，他要与杨林决战，胜负难料，将儿子托付于我。现在，罗家又站稳了脚跟，罗艺要带儿子回去了。”
　　李靖只觉得心要空掉了，舍不得呀，千万个舍不得。五年了，多少个日日夜夜，喂他吃饭、哄他睡觉、教他读书、陪他练武。他成了他生活的全部，没有了师弟，他该干些什么？
　　罗成也知道要回去了，跑过来抱着师兄哇哇大哭，死活也不愿回家。
　　袁天泽无奈，只得命李靖随行。李靖拜别师父，从此成了幽州王府的门客。
　　一入侯门深似海。李靖跟随了小师弟十几年，见证了这个孩子成长的全部历程，见证了政治豪门的全部无情和刻薄，明白地觉得自己的一套实在只适合江湖隐居，而那个他亲手带大的孩子，也变得越来越矛盾、难以捉摸，有时令他战战兢兢，不是出于害怕，而于出于真正的关怀。
　　罗成杀掉线娘，他并没有多少惊异，只是有些惋惜。当时形势，将士群情激愤，只能杀一个人平息众怒。杀掉姜松是舍不得的，只能是线娘。作为一个志在天下的英主，他的所作所为无可厚非。可问题在于罗成虽明白该怎么做、也已经做了，却无法说服自己的心。他能看出他的无奈和不忍、及至线娘死后痛不欲生的刻骨相思。如果可以，罗成宁愿自己承担所有后果，而不是现在这样委过于一个爱他的女人，带着无法救赎的罪孽，忍受着良心煎熬，辗转病榻、却还要继续着大业。这代价，是他一生的幸福啊！
　　李靖忽然想，也许带罗成去隐居是个最好的选择。可又明白那只能是奢望。他的出身、他的才华注定了他不是一粒尘埃，而是一颗夜明珠。他的光芒终是掩不住的，并注定要改变千千万万人的命运。成儿啊，这也许就是你的宿命！
　　他正神思远驰，忽听罗春的声音进了院子：“快叫朝云温药，殿下回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