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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相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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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天空纯净得有些晶莹,月亮又大又亮,居然泛着金黄色。罗成步出房门,静静地站在阶下。新栽的海棠树还带着点泥土的芳香,叶轮上开始凝聚露珠。瓦岗的夜色和幽州真是不同,有点接近江南的氤氲迷蒙,远远地传来模糊的笛声,若有若无。罗成的心也模糊起来,他回思刚刚散的聚会,推敲着自己的言行举止。在众人面前激昂的演说着宏伟蓝图豪迈过后,此时,他心中却只有空虚。他自嘲地笑了:越是伟大背后就越是空虚。他想起自己刚才说的话,父亲为了结好河东柳氏而许下的婚姻。他眼前似乎看见了线娘美丽的眼睛,那也是个风清月朗的夜晚,他们背着所有的人幽会,彼此澎湃的热情使得他们不顾一切地结合了,令人销魂的肌肤之亲过后,却不得不各自回到不同的阵营,打起精神重新应对尘世所有的琐碎和不堪,任凭相思泛滥成灾。
他反抗父亲的安排,说自己爱上了线娘。出乎意料地,父亲没有像以前一样暴跳如雷地发火,而是在这样一个月朗风清的夜晚,单独跟他在花园中把酒谈心。那是他对线娘负心的开始,他残忍地记住了所有的细节,并使这些细节在以后的日子里成为慢性发作的毒药,直至他交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这次谈话,罗艺思虑再三:这个儿子天纵之才,已是世间少有的强横人物了:儿子十四岁开始经营自己的势力,在战争中成长起来。幽州势力已分为老主派、少主派,儿子现在就能和他分庭抗礼,幽燕军中少主派的战斗力远远超过自己手中的军队。他欣慰、也忧虑,欣慰的是儿子在大事上总是听他的,忧虑的是儿子年少成名、狂放不羁,而且过于重情,处事简单。如今父子第一次发生了严重的分歧,他要用亲情来化解危机。
月光下,父亲的脸显得有些模糊,声音却干净而清晰:“成儿,父王今天跟你讲一个故事,你听了就会明白。”
罗艺放下酒杯,沉浸于回忆中:“我的祖父,你的曾祖父——一个出身卑微军官,奉命征讨鲜卑的一支部落,他攻下了一座城池,照主将的命令开始屠城和抢劫。他那天很奇怪,忽起了恻隐之心,乱军之中救下了一个老年僧人,他不信佛,却留下了那人随在军中。那个老人向他敬献了自己的女儿,他没有细想就要了她,因为那个女人温柔而美丽。忽然有一天,那个女人持刀刺杀他,他愤怒问她为什么,那个女人却说:是他杀了她的全家,她的丈夫、儿子,她要报仇!
她恨恨地咒骂着:我差点爱上你了!你这个魔鬼,你的子子孙孙都要受诅咒,他们像我一样爱上仇敌,沦为罪人!不得好死!……后来你曾祖掐死了她,毫不犹豫地灭了整个部族。可她的诅咒却让他担心了好久,后来慢慢地忘记了。我父亲本来很平稳,根据家族的安排,攀附上了清河崔氏,娶了他们的一个女儿,从此获得北方大族的支持,罗家在东北慢慢地崛起。
可过三十岁生日后,他好象突然变了一个人,发疯般地喜欢上了一个突厥公主,而且要接那个女子进罗家长相厮守。全家人都在劝他,可他一意孤行,与突厥的战争也因此屡战屡败。你曾祖父想起了多年以前那个女人的诅咒,他想阻止什么,派人偷偷地刺杀了那个突厥公主。你祖父听说后,完全疯了。他杀了那个刺客,又回家杀了自己的妻子和三个孩子,返回突厥公主尸体旁,挥剑自刎。
我是父亲剑下的幸存者,我的背上还有他当年狠心留下的伤痕。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我一直恨他,直到后来我遇到了你母亲。我爱上你母亲时,幽州正与南陈交战。你的曾祖父也是在这样一个月朗风清的夜晚,告诉我当年的事,那个女人恶毒的诅咒,他说他害怕我又爱上了仇敌的女儿,重蹈覆辙,我那时不能理解他,却尖酸地嘲笑他,说是罗家的暴政才代代引出叛逆,后来我离家出走,直接投了敌。我娶了你母亲后,我岳父决定联合罗家抗隋,派我回兵幽州,我终于和祖父又见了面,他临死前拉着我的手说:好孩子,你破了她的诅咒,罗家世代要感你大恩……其实我知道,我对不起他,对他了撒谎,其实我要替南陈占领幽州的,是回兵攻打他的……
漫长的讲述告一段落。罗艺的眼角有晶莹在闪动,他掩饰地喝了一口酒,慈祥地看着儿子月光下惊艳绝伦的脸,父爱在心中涌动着:“孩子啊,你爱上线娘,要娶她,她是敌将的女儿呀,她的父亲是窦建德,是我幽州多年的仇敌。如果她父亲肯把女儿嫁过来,父王不反对,我不想再酿成悲剧。可线娘不能做你将来的王妃。你的婚姻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是罗家唯一的继承人,要为整个幽燕的利益做出牺牲。你必须娶河东柳氏家的女儿,这是战略发展。我幽燕铁骑由于装配了弯刀而提高了战斗力,可弯刀主要出自吴地,北方生产不出那种武器,那里是河东柳氏的地盘。我们若与柳氏联姻,从此就可大量给铁骑装备弯刀,为我们争雄天下添一份胜算!你是个明白人,不会因儿女私情误了宏图霸业,父王也相信你,咱们罗家要靠你走出那个女人的诅咒。天涯何处无芳草,我儿子这般英雄,天下任何女子都要心动了……”
罗成心头麻木了,说不清是悲是喜,是愁苦还是绝望。他只感到沉重,原来横亘在他和敌酋女儿中间的不只是两军的对立和敌意,还有天命、还有诅咒!他和她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彼此的辜负也是早晚的事,只是既是没有结果,又何必开始呢?
一阵风吹来,罗成觉得有些冷。他抱紧了双臂,蹲下身,把头埋进双臂间,闭上眼,还是线娘桃花般的脸。自从父亲跟自己谈过后,他好久没见线娘。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说他跟她亲热时的海誓山盟都是在敷衍,他不能像样的娶她,不能给她罗成之妻的名份,只让她做一个侍妾?他有着睥睨天下的豪情,却不能左右自己的婚姻,不容反抗不止有家族,更是命运!可为什么还会想她?想他与她在一起的甜蜜,这样不是白白地折磨自己?父亲安排自己到瓦岗,除了要收回瓦岗军权,为起事做准备,恐怕还是为了不让他见线娘。
他空洞而冷漠地笑了,身子靠着廊柱缓缓地下滑:相思吗?你也有资格想念一个女人?
同在月光下,同一种相思。
窦建德王宫。
线娘望着凌花镜里姣美的女子。这镜子打磨得太精致了,光洁得能照得见任何细微的瑕疵,她清楚地看见自己浅浅的梨涡,她轻轻地笑了,镜里的女子笑得很好看。她笑得那么美的时候,他却没有在身边。明天,父亲要把她送给部下的将领刘黑塔。他的人和他的名字一样粗鄙,可他打仗勇猛,忠心耿耿,父亲需要他。
她无力反抗,母亲早逝,她有两个哥哥,继母曹氏又生了一子一女,曹氏对她还算宽和。她很少见到父亲,自从父亲干起造成的行当,经常与人秘谋,父女间更加隔膜。而多年被忽略地结果,只是在父亲想要笼络部将时,才将她作为一件礼物送出去。她曾小心翼翼地试探过父亲,她装作毫无心机的样子聊起燕山公,她毫不掩饰地赞叹着他,希望父亲看出她的心事。可没有,父亲恨那个人、还恨那个人的父亲罗艺,恨他们那样绝对的强势,恨他那样与生俱来的优美和高贵。父亲绝对料不到女儿会钦慕一个冷血的铁骑首领。可相思这东西,从来都是越是被阻隔就越是热烈,一旦被打开,就只能任由它燃起燎原大火。她和心爱的男人不顾一切地幽会,终于她决定把自己洁白无瑕的身心交给自己爱的人,身体与心灵的交融却带给他们更为痛苦的思念。
她对着镜子,把头发用黑丝巾包起来,这样使得她看起来像是一个年轻的男仆。她换好了男人的衣服,她贴身的使女丽奴收拾了简单的行装,丽奴跑出去牵马,线娘悄悄地走到父母的卧房,在门外偷着向里瞄了一眼,见只有继母曹氏一个人,知道父亲不在,想进去告别一声,犹豫一下又停住,跪在阶下,冲着房门拜了几拜,起身又摸到父亲的书房,见屋中灯光正亮。军师凌敬还没有走,两人商量着扣押将领姜松的家眷的事,线娘听了一会儿,心中暗想:姜松哥哥是父亲的徒弟加义子,感情深厚,怎么父王相信那个老东西,连姜松哥都不信了呢?父亲自立为夏明王之后,真的变了不少。她不敢再耽搁,跪在房外磕了几个头,暗道一声父王保重,转身出府趁着夜色奔出大营,向着瓦岗的官道飞马驰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