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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出走 ...

  •   罗成坐在地上,将身体躲进了灌木丛。不远处是侍卫嘶哑的叫喊:“少主!您在哪?”他不吭声,双手抱膝,将头埋进双臂间,堵住耳朵。
      侍卫统领早惊慌失措,若是丢了燕郡王的命根子,自己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他一边分派着人到处找,一边令人火速去报燕郡王,快调大军来搜山。
      罗艺闻报,惊得心胆俱裂。他已经怕了,真的怕了。从看到罗成涿州回来、躺在床上气息奄奄地样子,他就落下了噩梦。总是梦见儿子浑身是血、飘散在空中,追都追不回来……他直着声,大叫道:“快调护卫营、神机营搜山!活要见人、死——不!成儿不会出事的!快去!”
      天黑下来,铁骑侍卫搜山的人群打起了火把,准备挑灯夜战。罗成站起身,脱掉了刺目的白袍,想了一下,把袍子扔进了树丛,独自悄悄地向外退去。
      搜山的侍卫终于找到了血污的白袍,但没有找到少主的人,只得回报罗艺。罗艺一见,瘫倒在地,泪流满面,把袍子抱在怀里,不说话,也不动。罗安过来,轻声劝道:“殿下保重啊!少主武功高强、不会出什么大事,这个兴许是他嫌热丢下的,上面许是打猎弄脏的……我让他们接着找呢!”罗艺摆了摆手:“你下去安排吧、他没出事,必是不愿回家。”
      罗成躲避着搜山的士兵,找了个山洞眯了一夜。待天大亮,才出来继续漫无目的的接着走。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只想着躲开那个王宫、躲开那些尔虞我诈的计谋、躲开充满了猜忌的父亲。
      他走到身体发软,才想起自己没有吃东西。他擦着汗,坐在树下歇息,觉得嗓子渴得直冒烟,四下环顾,不觉茫然,原来自己离了王宫,生计就成了一件大事。他正呆呆地发愁,四面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待他回过神来,周围出现了无数的突厥士兵。罗成皱了皱眉,忽想起昨天被自己放走了突厥小兵,不由大怒:原来是个人都是这样无耻,原来恶人是不可以放纵的。
      这回来的还是突厥骑兵,他立起身,手中银箭上弦,九箭连珠,一声刺耳的尖啸,一群骑兵应声落马。罗成趁他们害怕后退的功夫,飞身而起,跃上一匹马,双腿一夹,踢了下马腹,那马长嘶一声,径直向外冲去。那边突厥首领大喝一声:“放箭!”突厥士兵们一通乱射,罗成手中弯刀狂舞,一团银光荡开箭支,眼看那马去得远了。
      罗成想喝住马,谁知那马不惯生人,竟已惊了。罗成只得纵马狂奔,不觉来到一片山坳。
      天近黄昏,落日余晖照着大片黄花,恍如梦境。那黄花中间,隐约是几间草舍。罗成下了马,牵着慢慢向草屋走去。
      他推开简陋的柴扉,见院子里葡萄架下坐着一位青衣女子,正低着头绣花。
      罗成忙躬身施了一礼:“这位姑娘,打扰了!”那女子惊得抬头,眉若远山、目若秋水,清雅秀丽,竟像是江南女子的温婉。
      罗成见她皮肤白细,气质文静,倒有些大家闺秀的风范,心中暗道:“幽州城外,山野春姑竟也如此钟灵毓秀,可见世间造化神奇。”那女子倒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他,不说话,罗成只得再说:“请问姑娘,这是什么地方,还是在幽州吗?”那女子忽红了脸,匆匆还了一礼,也不说话,一扭身向屋里跑去。
      片刻,从屋里出来一位中年书生。那书生也是一身青布衣衫,黑眉细目、白面长髯,气质超凡脱俗。罗成一见之下,便觉得面熟,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那人也在细细地打量着罗成。见面前的少年虽然身量未足,形容还有些幼稚,却天生一副惊世骇俗、颠倒众生的绝世容貌,更兼气度高贵,倒真是人间难得一见的尤物。遂拱手施了一礼,朗声说:“这位小哥是迷路了吧?请屋内歇息,喝口水再走不迟。”罗成正觉得渴得要命,见他这样说正中下怀,忙还了一礼:“多谢!恕小可冒昧打扰了。”
      那人帮他拴了马,两人进屋坐下,那春姑早捧了茶水过来,罗成接过道了一声谢,那春姑红了脸,手也抖得厉害,仍是一声也不吭,转身跑了出去。
      罗成捧着茶杯一饮而尽,觉得茶香甜得异常,自己从未喝过这么甘美的茶,不由得赞道:“这茶好得很,是何名?我从未喝过。”那人笑道:“小哥见笑了!这不过是新采的荷叶,我们山野村夫权当茶用,我倒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做“翡翠茶。”又向外唤道:“芙蓉,再给小公子来一壶。”
      被唤作芙蓉的春姑进来,又添了茶。那人看罗成又连喝了两碗,不由笑了。待他喝够一气,才缓声说:“敢问小哥,尊姓大名?”
      罗成愣住,呆了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说:“不敢!敝姓秦,单名一个成字,是过路的客商,马惊了,误闯了先生雅宅,得罪得罪!”那人轻笑道:“秦公子哪里的话!小可姓庄,名子建,原江南姑苏人,随主公北迁,流落至此。家中只有两个老仆、一个女儿守着几亩薄田倒也堪堪渡日。”
      罗成一惊,冲口说出:“南陈上柱国庄则栋,是你什么人?”
      那人一抱拳:“正是家父。”
      罗成忙施礼:“原来是庄大人公子,失敬失敬!”
      庄子建忙还礼:“秦公子认得家父?不可能吧?看你还未到弱冠之年吧?”
      罗成支支吾吾,半天才搪塞道:“是家父当年经商不利,曾受过庄大人恩惠,所以常教导我莫忘了庄大人。”
      庄子建追问:“令尊是哪一个?”
      罗成闪烁其辞:“庄大人救人无数,未必知道家父。”
      庄子建微笑,心中了然。当下不再问,吩咐老仆和女儿芙蓉准备酒饭。
      这顿饭罗成吃得很香。他自小从不操心饭食,到时候就会有人捧来精致的饭菜。这回结结实实地饿了两天,才知人要吃饭才是第一重要的事情,原来平民百姓家是没有肉吃的、也没有山珍海味可以不断地换着花样吃;原来人生存的需求如此简单,只不过是一粥一饭而已。
      吃完了饭,庄子建提议出去走走。两人步出草庐,落日将尽,暮色四合,大片的黄花在熔金般的夕阳下,煊晔着、张扬着,落在罗成眼中,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新鲜的愉悦。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低声叹道:“我从前都没注意过、这世间如此的美景。”
      庄子建微笑了一下,问:“秦公子平时太忙了吧。忙是心之沦亡,除了功名利禄,人生还是有很多平淡的风景。”
      罗成感慨,想起自己从没有过玩乐的日子。自八岁起,跟父王在军中征战,连读书都是在马背上。十岁起开始处理军务,每天看不完的战报,批不完的奏表,没日没夜,连日出日落、彩霞云雾都很少注意到。
      只听庄子建在问:“秦公子,平日在家都读些什么书?”
      罗成回答:“师父多叫我读史,家父偏爱读些孙子兵法之类的杂书。”
      “秦公子习武吗?”
      “也学一点,长年走商路,不会武功可不行。”
      “秦公子往来幽州城,可见过燕郡王?”
      罗成一愣,不知他何以突然说起这个,只得低声说:“没有!我们自食其力,跟官府素无来往。”
      庄子建微笑:“做客商岂是做农夫?若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别说做好生意,活都活不下去。你还年轻,令尊大人一定懂得这个道理。”
      罗成听出他教训的意思,若在平时,早翻了脸,可今天却觉得心情平和,不想发火,淡然说:“我倒宁愿做一个清清静静的农夫。”
      庄子建接着说:“这天地万物,自有其理。鹰击长空、鱼翔水底,全是自在之理。人也一样,有人生来注定要轰轰烈烈、改变千千万万平民百姓的命运;有人却如这草芥一般,春荣秋枯,无声无息。不少人不甘命运的摆布,不断地抗争,不断地头破血流,最终敌不过死亡的宿命,都归于尘土。故而这人哪,认清天命是第一重要的……”
      罗成打断他的长篇大论:“天命在天!我等怎么认得清?”
      庄子建又笑:“秦公子,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罗成微笑:“愿闻其详。”
      我父亲当年在南陈任上柱国,与现今的燕郡王罗艺是莫逆之交。燕郡王出身豪门,却鄙视富贵,一心想做个快意恩仇的侠士。我父亲出使幽州,他作为答谢使节,随我父亲到了南陈,见到了太宰秦方太的女儿秦蕊珠,从此心心念念,一心想娶秦氏,却遭到罗氏家族的反对。他是罗家的长子,靖边侯爵位的继承人,怎么可能娶敌国权臣的女儿?罗艺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发誓以布衣之身,白手起家,也要封王拜相,决不仰仗罗家半分。他到了南陈,也不去找我父亲,自己去投军,做了一名小校。可他本来就是一颗夜明珠,放进沙砾也难掩其光芒,当时南陈乏良将,他就更显得出类拔粹。在短短的三年之内,从一名士兵,超擢为骠骑将军,飞黄腾达、万人仰望。秦太宰爱其才,竟将女儿许配。后来,隋军南下,南陈抵抗不力。太宰令罗艺引兵北上,联合罗家夹击隋军。罗艺又回到了幽州,未及出兵而南陈已灭,罗艺只得继续做他的靖边侯,后来又做了燕郡王。这难道不是命吗?无论有多少曲折,绕不出的,始终是命运。罗艺生而必为幽州之主,即使他自己如何想挣脱,也逃不出天命的选择。
      罗成有些触动,心想难道他猜出我是谁了?不然何以尽说父王的不易?难道是父王埋伏在这里的人,要劝我回家?
      他试探着问:“庄先生既然与燕郡王相识,为何不去投他?反而在这里做个农夫?”
      庄子建笑着问:“这样不好吗?你现在心里想的不也正是要这种桃源般的自在?”
      罗成低声道:“可你说的对,人逃不出命运。”他心里说,我若是不回去,父王会把苏定方、张公瑾一干人全杀光,还要连累侍卫统领……
      庄子建见他神色黯然,心知他已明白了这些事理,再加一把火,就能劝他回去。
      罗成看着他,有些怨色,幽幽地说:“我也听说一些事,说给兄长听听。”
      燕郡王帐下有一位主事叫做谢若弼,学识出众。本来是世子的师傅,可燕郡王猜忌,逼得他不得不另投靠山。可他对世子却极好,世子虽知他与朝庭勾结,却不想杀他。前些日子,世子违军令被罚,谢若弼与朝庭密谋,选了武功上乘的好手,险些杀掉了罗成。这些罗成也都知道,之所以不杀谢若弼,是罗成想要四郡,还想利用他,向朝庭要条件。这些还不都是为了幽燕百姓!可燕郡王却对自己儿子动了杀机,不但杀了谢若弼,还杀了谋士王旭等人,你说,你若是世子,该怎么办?
      庄子建深深地看着他:“你想听真话吗?”
      罗成点点头:“自然是想听真话。”
      庄子建笑道:“你可不知道,那世子罗成是惯坏了的。罗艺只此一子,爱若珍宝。罗艺对儿子过于娇宠,世子自出生以来,罗艺呵护太多,使得他从不知人情冷暖、世事诡诈。他想要什么,也从没有办不到的。他以为他做什么,父亲都应该明白。却不知这幽燕九郡,处处危机四伏,燕郡王的艰难,他何曾体谅半分,我若是罗艺,不就是个逆子嘛!杀了算了!”
      罗成脸红了又白,觉得如芒刺在背,不知庄子建何以突然如此刻薄,又不好翻脸,只得低头不语。
      庄子建不再说话,携了他的手,返回屋内,只绕开话题,扯些闲话。天黑后,庄子建为他安置床榻,各自歇了。
      次日一早,庄子建找来一身短衣,为罗成换了,两人一起到田里锄草去。罗成哪里见过这个?田野里风景虽好,却不是用来欣赏的。明媚春光也似乎是火辣辣的,不一会儿就晒得汗流浃背,他使不好力,锄坏了不少庄稼。干到正午,他筋疲力尽地坐地树下休息。庄子建过来,递过一个水葫芦,罗成接过喝了一口,赞道:“真甜!”
      庄子建看他脸上又是汗、又是泥,红红白白、黄条□□,像一只大花猫,憋不住笑了:“怎么样?秦公子还想当农夫吗?”
      罗成又连喝几口,抹了一下嘴:“想啊!我就在这儿当个农夫吧,庄兄做我师傅,我不回去了。”
      庄子建笑道:“我倒是没什么,不知你能做得了自己的主吗?”
      看罗成不说话,又接着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谁不想荣华富贵、建功立业?只不过是时机而已。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只不过是无奈之举,一旦遇着贤能之主,大丈夫都要做一番功业的。”
      罗成似有所悟,看了他一眼:“你说燕郡王可是明主?”
      庄子建笑道:“我看罗成虽年少,倒是可成大器!我明儿遇着他,定要去闯荡一番。”
      罗成笑着摇了摇头,两人荷锄往回走。
      刚走进草屋,外面突然人喊马嘶,罗成一惊,忙冲出屋外,大队的黑衣骑兵呼啸而至,转眼就把小院围得风雨不透。其中一人大喊:“快跟上!不许放走一只鸡犬!”
      罗成冷笑,飞身上了马,顺手去摸箭时,才发觉自己换了衣服,他左右一看,发现葡萄架上挂着一只马鞭,伸手抄过来,驱马就向外走。
      来的果然是幽州铁骑。为道一人,青布黑帽,相貌清奇,牵着一只黄犬。罗成一见,忙下了马,飞跑过去,投进那人怀里,带着哭声叫:“师兄!”
      庄子建随后出来,走近那人,朗声问:“是李靖李药师吗?”
      李靖一边心疼地替罗成擦着眼泪,一边轻拍着他后背,哄了半天,才回过头,对庄子建施了一礼:“正是李靖!多谢先生收留成儿。他年轻不懂事,多有得罪!望先生见谅。”
      又忙回过头对罗成说:“王妃也来了,你跑出来这几天,把她急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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