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合集与坑》恺撒月

6、二少爷的最佳搭档（策藏）上

　　天宝十二年，蒋仲勋二十岁，官拜校尉，正是年少气盛，一帆风顺的时候。时值神策乱纲专权，明教死灰复燃，内忧外患，大小战役不断，士兵们只要身手过关，再加一股悍不畏死的勇气，很容易在日渐吃紧的战事里建功立业，崭露头角。

　　而蒋同志不但具备以上两点特质，还有一点无人可及——运气。

　　蒋仲勋第一次被上司留意，是因为他所在的小队接了个任务，负责破坏敌军粮草。
　　那粮草大本营隐藏在苍山一片山林内，小队成员们纷纷施展门派轻功，或潇洒或飘逸或帅气，唰唰唰地沿着悬崖峭壁先走一步。

　　而蒋仲勋修炼的铁牢律心法，讲究沉，稳，滞，缠，天生就是轻功的死敌。所以预料之中，他在长枪三振激起一片泥土尘雾之后，就干脆利落地从悬崖上掉了下去。

　　所幸苍山古树葱郁，沿着崖壁还攀生着无数粗壮藤蔓。被横生的树枝撞得吐血后，他硬是将铁牢律内功全开，抓住了半空藤蔓，保住了一条小命。
　　不止如此，在他沿着藤蔓下滑时，发现离地约三丈的崖壁上，有一个天然岩洞。

　　他一时好奇往里探寻，发现洞底竟然是敌军统帅秘密修炼邪功的地方。那位年过四旬的统帅摆出奇怪的姿势，正在突破的紧要关头，看见蒋仲勋出现，大惊失色，又惧怕走火入魔因此丝毫不敢擅动。

　　蒋仲勋却整整衣冠，抱拳道：“君子不趁人之危，在下也是遇险才落入此地，姑且借阁下宝地一用。他日战场相见，蒋某定全力以赴作战。”
　　说完之后就在角落里坐下运起功来。到凌晨时分，伤势恢复，他便起身，跟连姿势都没变过的敌军统帅抱拳告辞后，潇洒地转身离开。
　　谁知才走了三步，就听见背后那人“哇”地一声，吐血身亡。

　　那统帅好歹也是神策营响当当的大人物，初次见识到蒋仲勋这样的奇葩，整夜心绪不宁，大起大落地惊、疑、惧、怒，直到最后见这傻小子乖乖离开，终于喜不自禁地松了口气，谁知却犯了邪功大忌，走火入魔，一代魔头就这么生生被蒋小兵给玩儿死了。

　　蒋仲勋自然不理解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对着敌人的尸体发了会儿怔，任何小兵都会明白，敌军统帅暴毙意味着什么，于是他做了身为天策军最应该做的事——把敌军统帅的脑袋砍下来带回营地。

　　接下来的事不用多说，胜利轻而易举落入天策军之手。本以为失踪的下级士兵带着敌军统帅的首级回来，在天策营里掀起了轩然大波。等到听完蒋仲勋一五一十的讲述经历，全军上下迅速统一了思想：“我可以揍他吗？”

　　蒋同志不知道自己成了众矢之的，凭借匪夷所思的好运道，一路官拜校尉。
　　他的顶头上司单贪狼是天策掌门李承恩直系，素以公正刻板闻名，对蒋同志很是爱才。认为他虽然一根筋、傻气、路痴、迟钝……但是正是这样的性格才能修炼出扎实的铁牢律内功，再说蒋仲勋也确实为天策的胜利立下汗马功劳。

　　而且，“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单将军在为蒋仲勋请功的奏折上写的这句话，一度成为大唐名言。

　　当这句话传到西湖的时候，一声脆响在藏剑山庄里响起。
　　一向自诩风流的第七代弟子常无声一边摔碎心爱的碧玉盏，一边将这笔账记在了无辜的蒋校尉头上。

　　仆从婢女们皆低头垂目，大气不敢出。常无声一身白衣，黑直长发用黄金簪高高束起，面如冠玉，身姿挺拔，简直就是玉树临风再现，水月观音降临。
　　他天资聪颖，十九岁就将山居剑意练到了第七重，是七代弟子中的佼佼者。用春风得意马蹄轻，一夜看尽长安花来形容也毫不为过。

　　只是这样的天之骄子也有不如意的时刻，那个不如意的根源，就叫做蒋仲勋。

　　那一年，蒋仲勋十五岁，刚刚从火头军升任巡逻。
　　常无声十四岁，刚刚离开杭州，进行人生中第一次历练（偷跑出来的。）
　　两个少年在长安相遇了。

　　当时蒋仲勋正好巡逻到长安西市，大唐乃当时天朝上国，四方叩拜，八方来朝，西市挤满了胡商藩僧，东瀛浪人等等各国人士。

　　初到长安的常无声看傻了眼。
　　虽说藏剑山庄富甲一方，作为娇生惯养的二少爷眼界之宽，非常人所及。但像长安西市这样将世界上风格各异的文化齐聚一堂和谐相处，单这份气度与魄力，就令眼高于顶的常二少，第一次在心中升起了对那位帝王的敬佩之情。

　　在一阵接一阵的新奇体验中，常无声花钱如流水，实实在在地表演了何谓人傻钱多的典范。
　　最后他在一群衣摆鼓胀如水滴的大胡子胡人面前停下来。胡人们对天空高举双手，表情虔诚，伴随空灵音乐，雪白长袍因不停歇的匀速旋转呈现出浑圆的弧线。

　　一曲胡旋舞结束，围观者纷纷喝彩，赏钱如雨。
　　常无声也愉悦地准备掏钱袋打赏，结果掏了个空。
　　捧着托盘接赏的是个褐发碧眼，身段婀娜的胡姬，见这位衣着富贵的少年摸半天钱袋也舍不得打赏，颇为鄙视地从鼻孔里哼一声，转身就走。

　　二少爷何曾受过这等侮辱，白嫩脸皮涨得通红。想要解释，却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只得硬生生把话憋回去，心里早就把小偷轮番用轻重剑剁成了肉渣。

　　正在这时，一个一听就是少年人故作老成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敢问这位小哥，是否丢了一个表面绣着云瑞海潮纹的湖蓝色湘缎钱袋？”
　　这是哪家的笨蛋，把特征描述这么清楚，被别人冒领了怎么办？！

　　常无声奋力忍下内心咆哮，手指紧握成拳，转身对人笑得满脸抽筋，“是的，有劳……这位军爷了。”
　　转身见到面前比自己高半个头，天策低级士兵打扮，小麦肤色，浓眉大眼，表情认真的少年时，二少爷微微释然。
　　也是，东都狼都是有肌肉无脑浆的角色，看时不时来拜访庄主的李局就知道了。掌门如此，座下弟子能好到哪儿去，不要对天策弟子们太过苛求。

　　蒋仲勋自然听不见二少爷心中的划分标准，常年修炼铁牢律，令少年肌肉结实铁硬，呈现出健康的小麦色，至少从外观看，还是符合这个评价的。
　　天策小兵确认了失主后，略沉吟一下，带着几分为难看着二少。

　　仿佛是直觉的预兆——以后的日子里这种跟蒋仲勋有关的直觉从没失灵过——常无声就觉得面前这小子接下来要说的肯定不是好话，但他还是太小看了军爷的杀伤力。

　　蒋仲勋突然从身后拔出长枪，对着他就冲了过来，同时马后炮地补了一句，“奉掌门密令，即刻逮捕你。”

　　一时间闹而不乱的西市立马鸡飞狗跳、狼奔豸突，乱得不能再乱。
　　虽然百姓都知道如今战火正燃，时常有军队疾驰过市，但像今天这样一言不合就亮枪的情况，还真是前无古人，后，也希望千万不要有来者。

　　熙熙攘攘的青石街道上挤满了人，卖干果的摊子翻了，一个东瀛武士的木屐踩到满地滚的核桃摔得人仰马翻，一个戴黄顶鸡冠帽的藩僧幸灾乐祸地嘲笑他，正张着嘴，就被一桶黄酱泼溅得满头满脸。

　　女人孩童、老人壮年、不分年龄种族，用抑扬顿挫、高低不同的各种语言大呼小叫，声浪喧天，人浪汹涌，你推我攘，踩踏拥挤，体弱者苦不堪言，腿短者悔不当初。此场骚动，被后世史学家称为“长安乱”。

　　引发这场历史性事件的罪魁祸首，却在一开始的时候就溜了。

　　二少爷在遭到突袭时，第一反应就是拔剑回击，却被人潮冲击得如同暴风雨里一叶扁舟，东摇西摆，连立足都不稳。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军爷近了身，三下五除二绑成粽子，扛肩上带回了天策府。话说回来，李局动用整个天策军替庄主捉离家出走的弟子，不知道算不算公器私用？

　　常无声被人扛在肩膀上，一路颠簸得七昏八素的时候，第一个想法是这次翘家翘得太值得了，不但见识了胡旋舞，还见识了会用脑子的哈士奇。
　　想他天纵奇才，居然连一招都来不及使就被打个措手不及，束手就擒了。这等谋略，虽然阴险一点卑鄙一点，却堪称致胜奇招。感叹完之后他又充满出师未捷的愤怒，忍不住破口大骂：“卑鄙小人呜……”后面是咬到舌头了。

　　蒋仲勋听见后停下来片刻，真诚地说：“会咬到舌头的，等见到掌门了你再开口吧。”
　　常无声又气又恼，再次大吼，“放我下呜……”这是蒋仲勋又跑了起来，于是可怜的二少爷再次咬了舌头。

　　虽说蒋仲勋体格魁梧远胜同龄人，毕竟扛的是个大活人，一盏茶功夫已经气喘如牛。
　　这时车夫小王哥朝他招手，少年眼前一亮，将肩膀上的俘虏麻袋般朝车上一扔，“小王哥，马车借我用下，掌门任务。”赶车的汉子豪爽允诺了。

　　而后蒋仲勋跳上车，跟门口守卫同样说一句“掌门任务”，便大摇大摆挟持着二少爷离开了长安城。
　　说起来由于一些类似忠犬的传闻，藏剑弟子们多少对李局怀着轻慢之意，顺带也把天策弟子们当成傻瓜。但在长安当地，天策府及李局的声望之高，却大大出乎常二少的意料。单看守城卫兵因蒋仲勋一句话便忙不迭开门放行，就足以令常无声吐血。

　　时隔多年后，常无声一想起这事就对蒋仲勋恨之入骨，因为他误以为的“诸葛之才”，出奇制胜抓获他的奇招，全是蒋小兵的一时冲动。
　　被这么个二愣子抓住，还咬了舌头，还被扔进简陋的马车里撞得浑身青肿，最后灰溜溜被移送回山庄，这简直是天才剑侠常无声一生的奇耻大辱。

　　从常无声十四岁到十九岁，蒋仲勋的好运就是他的厄运。他设计骗蒋仲勋进秦楼楚馆，打算抹黑正直好青年的形象，结果蒋仲勋抓住了潜伏多年的红衣教细作。
　　他把蒋仲勋骗到枫华谷深处，打算看路痴迷路的笑话，最好再被山贼追杀一会儿，结果蒋仲勋遇到了天策前掌门谢渊，还被赐予了天策英雄的象征天狼箭后凯旋而归。又令常无声呕血三升。你追你的媳妇追到枫华谷就算了，干嘛管个后生小辈的闲事，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在追媳妇么？？

　　不知道谢渊同志是否听见了常二少的愤恨指责，总之桩桩件件，五年的血泪史，造就了今天的常无声。

　　如今蒋仲勋又开始在军中建功立业，常无声再也坐不住了，拍案而起，就去向掌门请愿从军。

　　如今外敌猖獗，是以举国尚武。以天策为首，藏剑，少林，纯阳，七秀，万花等各派旗帜鲜明支持朝廷，五仙教因内乱导致立场不明，明教则是彻头彻尾地与皇帝对着干。藏剑山庄是第一个支持天策的门派，被树立成夫唱妇随的典范。因此常无声的请愿顺理成章地被批准了，而后他仗着自己第七代最优秀弟子的身份，请掌门动用点关系，把他安排到单将军麾下。

　　双目失明的美貌庄主露出洞若观火的神色，缓缓点头。“蒋仲勋为人朴实，运势又极强，有他照顾你，我也放心。自管去好好历练，保家卫国，除魔卫道，乃是我藏剑之正道。”
　　常无声面露不满，心说谁要他照顾，小爷是去寻他晦气的！终究掌门面前不敢放肆，又听叶庄主叮咛教育一番，诺诺而去不提。

　　却说这日，驻守边关的蒋校尉喜气洋洋，连例行练兵时都止不住地嘴角上扬，本就英俊的眉眼散发明朗神采。
　　士兵们纷纷猜测他遇到了什么好事，有的说快抓到陆危楼了，有的说快抓到阿萨辛了，有一个说被牡丹求爱了，立马被拖下去群殴一顿。

　　最后在大伙儿快要开设赌局时，蒋校尉自己说了出来，“我那藏剑山庄的好兄弟从军了，这几日就会被派到前线，与我一起。我那兄弟虽然有点小脾气，为人却极是讲义气，剑法精良，只是缺少实战经验，希望各位兄弟多多照顾一二。”
　　一众官兵心领神会，连说不敢当不敢当，已经把这位藏剑弟子当成了重要的第二号人物。

　　所以当常无声和其他新兵抵达军营的当天，就在诡异的气氛中被安排了一个校尉亲兵的职位，令一干心思各异的新兵们嫉恨交加。不过二少爷是谁？他可是大唐藏剑山庄含着金汤匙出生，天生吸引平民百姓仇恨的高富帅，嫉妒心这种玩意甚至不能惹他一顾。
　　于是常二少在一片虎视眈眈中欣然领命，心里还在欢呼雀跃，“小爷来了，你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蒋二傻！”

　　他的机会很快来了。

　　朝廷新送到边关一批战马，按理来说军马都是品质平均，训练有素的品种，但这一批里却出了个例外，表面看只是棕黄色的蒙古马，性子却极烈，不肯让任何人近身，几个马夫都被踢翻，有一个甚至被咬掉了半边耳朵。
　　马夫们无奈只好上报，申请将那烈马处置掉。二少爷见多识广，自告奋勇去查看。仔细一看吃了一惊道，“这是……上品浮云！”

　　听到这话，马夫也吃了一惊，上品浮云乃是群马之首，万金难求，怎么会随随便便混在普通品质的军马群里送过来？
　　这种运气简直跟蒋仲勋掉悬崖，三句话气死敌首一样……想到这里马夫释然，有蒋校尉在，一切皆有可能。
　　他扭头就跑去报告单、蒋二人，二少却想，降服浮云马，羡慕死蒋仲勋，还有比这更好的机会吗？

　　答案显而易见，常无声当机立断，翻身上马。
　　那浮云性子火爆，立刻前冲后撅，发疯一般要将背上的人甩下来，周围人惊呼，隐约似乎有人喊“救嫂子”之类，常无声顾不上说话，只是两腿夹紧马腹，死死抓住鬃毛，努力平衡身体。

　　这时他听见蒋仲勋以从未有过的焦急声音喊道：“常弟！莫急！为兄这就来救你。”他扭头从凌乱颠簸的视线里分辨清楚，蒋仲勋正骑着马挥舞着套马杆匆匆赶来，而周围居然响起了“套马杆的军爷你威武雄壮”的喝彩，再加上马背颠簸令他想起长安之耻，新仇旧恨用上心头，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怒喝道，“别来捣乱呜……”

　　又咬到了舌头。
　　整整五年，某些方面的二少其实一点长进都没有。

　　蒋仲勋还在逼近，浮云似乎也感受到了威胁，更加发狂地猛跳狂冲，几乎逼出极限了，才将背上那坨成功甩掉。
　　常无声终究力竭，手一松身子一歪，划出一道弧线后摔倒在满是马粪污泥的地上。人群发出惊呼，伴随蒋仲勋一声饱含感情的呼唤，“常弟小心！”

　　一只硕大的马蹄铁朝着他的脸跺踏下来——而后在半空中停滞了足足一息功夫，才落在偏离脑袋尺余的地方。被套马索勒住脖子的一代名马浮云委屈地挣扎起来。

　　常无声被马蹄落地溅了一头一脸的腥臭污水，死里逃生的冷汗跟泥水湿透重衫，养尊处优的少爷何时这么狼狈过，加上又一次为人作嫁的预感，常二少吐掉嘴里的污水，远看跟吐了一口血似的，大吼一声“我不甘心！”然后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