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落花时节又逢君 ...
-
春末夏初的江南,在落红的哀怨中又满是青绿张扬的野望,烟雨蒙蒙中,此情此景总让世人萦萦于心不能忘怀。
越州。
华灯初上,河中的游船画舫也热闹起来,红灯倩影倒映江面,又被船桨击碎,随着欢歌笑语荡漾开去。
一只乌蓬小船渐渐靠近一艘华丽画舫,从小船上出来一个白衣人,头戴莲冠,儒雅俊朗。
画舫侍者恭敬地伸出手搀扶,一边低声称呼道:“白莲先生请。”
白衣人扶着侍者的手登上画舫,绣着精致莲花纹的袍角微拂过水面。
素还真进入雅阁,看到靠窗案几上趴伏着的黄衣人,无奈一笑。
案几上已经乱放着好几个空酒壶,全是上等的玉堂春露。黄衣人银丝流泻,半掩住侧脸的黥纹,雅致的脸庞在灯光下更显温润。
素还真慢慢走到黄衣人身边坐下,轻声说:“素某难得与好友相聚一次,好友就如此不给面子么。”
黄衣人毫无动静。
低叹一声,素还真伸出手轻抚面前人背后的银发,将打了结贴在鹅黄缎面上的头发一一理顺,一边说道:“你一定还为那件事怨着我吧?可是,你能如何,我又能如何呢?那个人非死不可啊。”
黄衣人左手在空中随便扒拉了一下,嘀咕道:“不要碰我——”,然后又拿起一壶酒喝起来。
素还真也不制止,也未停手,任然抚着他的银发,并将侧脸的发丝顺到他耳后。
黄衣人将酒壶往案几上使劲一磕:“叫你不要碰我!把我头发都弄乱了!”语毕又趴在桌面上人事不省了。
将银丝全部理顺后,素还真看着黄衣人侧脸完全显露出的黥纹,微微出神。
慕少艾完全清醒已经月上中天了,他淡然爬起身,微整仪容后,看向端坐在案几对面的素还真,戏谑开口:“哎呀呀,贵友相邀,我却先跑来喝醉了,真是不该啊不该啊!当自罚酒三杯才是~”
素还真笑道:“哪里,只怪这里的玉堂春露实乃极品,又关好友什么事。好友再罚酒一醉,长夜漫漫,素某便真的只能无言独坐到天明了。”
慕少艾摇摇头一笑:“你这样的坏朋友啊~便是让我再逃避一刻也不让么?”
素还真闻言神色一黯,这样直接挑明,到底是谁不让谁逃避呢。
“少艾,我……”
“好了,多年不见什么的闲话也不必说了,直说来意吧。”慕少艾收起笑容。忠烈王府中第一谋臣,清香白莲素还真,如此郑重相邀,难道只为叙叙旧事而已么?况且,还有何旧事可叙呢?
“如此,我也不多言了。鬼梁兵府,王爷愿以赤血灵珠为报。”素还真严肃道。
慕少艾神色一凛。
鬼梁兵府府主鬼梁天下拥兵自重多年且心怀不轨已不是什么秘密,实乃忠烈王心腹大患。而赤血灵珠,传说中能奉心化赤、起死回生的宝物,是治疗慕少艾义子阿九的心疾的最佳良药,慕少艾找寻多年也没有一点线索,如今竟是可得了吗?!
“不愧为好友啊,真真是了解我~”慕少艾哂笑,“这事,我接了。”
月光从窗户照进,倾泻一缕幽寒。
素还真沉默半响,苦笑出声:“是啊,曾经多年同窗,我们多么了解彼此。”
二人商谈至天微明。最近南疆部落向忠烈王进奉了一批贡品,而忠烈王例行公事赏赐了一些给鬼梁兵府,其中便有抑制半心之疾的咳羊茎。慕少艾需依计前往鬼梁兵府求取咳羊茎,咳羊茎一药早已绝迹所剩无几,鬼梁天下正值用人之际,定会以咳羊茎为条件招揽慕少艾,慕少艾便顺势进入鬼梁兵府做内应,以谋除去鬼梁天下一事。事成之后,忠烈王便将赤血灵珠送给慕少艾。
天色微亮,素还真望向窗外,河面上浮起一层薄雾,他叹了口气:“少艾,你还在怨我杀了南宫神翳对么?”
“往事不必再提。”慕少艾没有直接回答。
“哈哈,果然还是怨我的。”素还真转开话题,“你还记得那年,我让无欲和天子在宿舍里替我们打掩护,我拉你出来喝花酒的事么?”
“我累了,告辞。”慕少艾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雅阁。
素还真看着慕少艾的背影,心中一片苦涩。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何时的相逢能应了这句诗的意境,该多好。
慢慢走至画舫边,慕少艾伫立片刻,正欲下船,一位侍者追上前来,递过一把紫竹骨淡蓝绢的雨伞:“客官暂停步,白莲先生说不久将要下雨,还请客官带上此伞。”
谢过侍者,慕少艾接过伞,看到伞缘绣着一朵栩栩如生的白莲,不禁暗笑那人的品味风格,便乘小船离开了。
退隐的这些年慕少艾带着阿九隐居在越州郊外的山中,心中烦闷,慕少艾在回家的半途方向一转,漫无目的走进山中扶疏的花木林中。
西陵年少,策马泛舟,秉烛夜游。他和素还真、谈无欲、无忌多年前同在兰亭书院修习,虽然慕少艾和他们师兄弟三人并不同师,四人却住同一宿舍。因为和素还真同级的缘故,他与素还真相交更深,偶尔欺负年幼的谈无欲和无忌是两人的一大共同爱好。比如,让无忌帮忙抄书,让无忌买早饭,让无忌在公修课上帮点到,让无替自己回复那些绵绵不断的桃红情书,让无忌……没错,几乎都是无忌,因为让无欲做这些事只会得到他的一记白眼外加一拂袖的背影。不过当无忌在老师面前替两人糊弄不过时,无欲就会出手相助了。
若是能一直如此,也未尝不好。不过,人,总是要入江湖的。
和素还真的情谊断于十年前,翳流一役。
尽管翳流被铲除已经十年,南疆人一提起这两字仍是惊惧不已,翳流势力庞大,精于毒药和蛊术,捉大批活人去做各种残酷的实验,还屠杀神兽族后人取其心做药引,而慕少艾的好友,义子阿九的父母便是死于翳流。
十年前老忠烈王笏政决心铲除翳流,慕少艾化名任萍生前往翳流做卧底,因此开启了那段孽缘,遇到了他此生都不能释怀的男人,翳流教主,南宫神翳。而侧脸妖异的黥纹,便是那时留下的。
道义之责,奈何生情,这样爱恨交织的复杂感情啊,每每午夜梦回让人辗转难寐。
“南宫神翳……”慕少艾呢喃出声,这时一滴清凉水珠落在他左脸的黥纹上,他伸出手,竟是真的下雨了……
原来不知不觉间已走了很久,天早已大明,此时,雨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雨丝中的南国一片朦胧,如薄纱笼着天地,春雨柔和得像一位多情女郎,却又有点倔强,总是不肯停,于是整个南国湿润了。
峰回路转,鸟鸣山幽,前方不远处传来潺潺流水声。林间山路狭窄,两旁参天的树木上挂满了开着紫花的藤蔓,一派清幽静谧。慕少艾挥开藤蔓,路渐渐宽了,不觉出了树林来到河边,只见一棵需数人环抱的海棠花树舒展着枝条,繁盛的花叶重叠着挤向天空,又垂落一些柔和的枝条下来。慕少艾走到树下仰望片刻,却踩着柔软葱郁的草地走出海棠树遮挡出的空间,走向雨中,到了河边坐下。
把竹骨伞放一旁,慕少艾侧身拿出从画舫带来的玉堂春露,又喝起酒来。身后的海棠花开红艳,似点点胭脂集聚成的嫣红锦缎,不时有花瓣随风雨飘落。慕少艾的银发黄衫渐渐就被雨水打湿,他却浑不在意,只一味饮着酒。
~
~
南宫神翳全部功体被废,埋头跪坐在地,他低笑出声:“哈,哈哈哈,原来一切都是我自欺欺人,不愿疑你,一心相信你我的感情,结果却是,虚妄!”
慕少艾站在南宫神翳面前,闻言向前走了两步却又停下,张口无言,双手收紧握拳。
“噗——”南宫神翳右手按胸,一大滩血吐在地上。
慕少艾立马跪在南宫神翳身旁扶住他,右手轻点对方身上穴位止住伤势,急切问到:“你怎么样?”
“哈,我的功体被你所废,一切伤势拜你所赐,你却问我怎么样?”说罢一手挥开慕少艾,“不用你好心了,药师,慕少艾。”
是慕少艾,不是任萍生。
眼中闪过一丝黯然,慕少艾轻声开口:“我是真心的……”语罢他一咬牙,直直看向南宫神翳:“一切我都不否认,但我对你的感情是真的,你唯一拥有的我的真实,你却要否认吗?”
南宫神翳一愣,随即仰天苦笑:“我南宫神翳不是懦夫,既是真我也不会否认逃避,但这样的真,我宁肯不要!”
慕少艾慢慢走到南宫神翳面前,跪坐在他对面,拉住对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我此身是正道武林的,但这里,是你的。”
南宫神翳神色微闪,欲抽手却被慕少艾死死按住。
“南宫,翳流已灭,你放弃这天下,我放弃仇怨和在正道的一切,我们一起退隐,好吗?”
南宫神翳吃惊地看着慕少艾,看着他一脸希冀的神情,无言。
“我将阿九托付给朱痕,然后我们两人隐居山林,种花采药,不问世事,好不好?”慕少艾握紧了南宫神翳的手。
南宫神翳默默看着慕少艾,内心似有东西破土而出,心中竟然隐隐有了一种希望向往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人陌生而心动。他无意识地开口:“我……”
一丝光亮闪过慕少艾的眼眸。
看着慕少艾的样子,南宫神翳不觉喃喃:“我——”语未毕,却浑身一滞,只见一道剑锋从心口破出!
“忠烈王之命,南宫神翳不可留。”儒雅却清冷的嗓音从南宫神翳背后传来。
慕少艾愣愣地接住倒入怀中的身体,脸上血色全无,他看着头戴莲冠的白色人影,双唇颤抖说不出完整话语:“你……你……”
“对不起,少艾。”素还真闭眼侧身。
~
~
慕少艾从梦中惊醒,心口钝痛。
睁开眼,雨仍然下着,只是他却已经从烟雨的世界里隔离出来,一把白色纸伞正撑在他头顶。
慕少艾侧头一看,不由一愣,是一位黑发青年,白袍滚着翠边,身姿挺拔而内敛,微蹙的眉头给冷峻的容颜添了一缕忧愁。
“哈,刀者,十年又见,看来你我颇有缘分呐~”慕少艾惊讶之后戏谑道。
“你,变了。”刀者开口。
“哦~倒是哪里变了?”
“眼神。”
“哎呀呀,你我虽只有一面之缘,却不想你竟体察入微至此。”慕少艾摇头一笑,“当初避我不见,如今又何故靠近?”
“我,亦变了。”雨势渐大,刀者又靠近一步,纸伞刚好能遮住两人。慕少艾脚旁的一把伞他只做未见。
“哈哈,是么。”慕少艾又拿出一壶酒。
“伤身。”刀者的声音深沉冷冽。
“伤身好过心伤。”慕少艾幽幽说。
刀者也不再劝,只在一旁默默相陪。海棠花随着风雨一朵一朵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