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烟坊》寂妖

3、鸳鸯缠（三）

　　心烦意乱的吃了点比早上更显清淡，且早已凉透的饭菜，说是吃，实际上只不过是胡乱扒了几口，味如嚼蜡，本来就没什么胃口，饭菜还素的紧，心里又想着等下到了靖王妃那里又免不了一番嘲讽羞辱，着实是吃不下，倒不是她怕，而是近几日发生的事情有些突然，突然的让她有些措手不及，甚至有些应付得疲倦。
　　从天水阁出来时，日头正斜斜的挂在偏西方，阳光依然很毒辣，烤得人心里一阵阵燥热、烦闷。凭着记忆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着，一边走，一边不住的回想刚才靖王妃对她说的那番话。无非是要她好自为之，休要辱了万俟王府的门楣。
　　呵呵，一声冷笑自口中溢出，在飘出唇角的那一瞬似是又添了一些苦味在其中，靖王妃的声音似乎又在耳边响了起来，一个戏子能嫁入王府，乃是三生有幸，要知规守礼，好自为之，不能败了门风，更不许做有辱门楣的事！有辱门楣，有辱门楣，三生有幸，好自为之，呵呵，好一个三生有幸，好一个好自为之，好一个不许有辱门楣！
　　“真是想不明白，咱们王爷竟会娶一个戏子！”正走着，一个如金铃般悦耳的声音闪进了苏锦饶的耳朵，可惜，话却不悦耳。
　　“可不是嘛，定是那个唱戏的用了什么妖术，依我看，咱们王爷多半是被她迷惑了心智。”一个略显中性的声音紧随其后。
　　“那又有什么用，咱们王爷的心里啊，装的还不是沈家小姐，你瞧昨天在宴席上王爷看见沈小姐时的样子，简直是失魂落魄，后来还喝了那么多的酒，谁都劝不住，我从没见王爷那样过，更没见王爷喝过那么多的酒。而且我听说昨晚王爷是在厢房里睡的，还叫了一晚上沈小姐的名字呢。依我看啊，那个唱戏的不过是块挡箭牌罢了，王爷早晚会休了她——”本来公然挑衅，当着她的面说的不亦乐乎的人，却突然噤了声。
　　苏锦饶有些狐疑，又似有些了然的转过头去，当她看到万俟思远时并没有什么吃惊的反应，似乎早已料到。而两个丫鬟也只是噤了声，并没有害怕的样子。
　　“王爷”。两人齐齐叫道，万俟思远淡淡的扫了她一眼，转而对两人到：“退下吧。”两人齐齐的应了声是，又齐齐的退下。
　　“见过王爷。”行了一礼后恭敬道。而万俟思远则是看都未看她一眼，直接越过她甩袖而去。望着那抹飘然远去的身影，站在原地，呆立了片刻，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涌动，又似乎堵得慌。原来是这样，难怪自己会在大婚之夜独守空房，难怪明媒正娶嫁入王府的妃会在大婚第二天搬到偏院里去。
　　“万俟思远呢？我要见他！”正低头走着，迎面撞上了一个飞扬跋扈的声音，稍带着还有一个一身华服的女子。来人面容较好，一袭红衣裹着妖娆的身段，上好的料子，昭示者此人身份不凡。
　　“不知道”饶是如此，苏锦饶依旧是淡漠的回道。
　　来人一下子火冒三丈，声音顿时高了几度，“你是那贱人的陪嫁丫鬟吧？是谁给你的胆子敢这么和我说话？你可知本小姐是谁？识相点，马上跪下给我认错，再好好的赔个不是，也许我心情一好，大发慈悲，就饶了你。”
　　到底是权贵人家娇生惯养的千金，那种高傲与趾高气扬早已深入骨髓里去了，教训起人来就仿佛训一条阿猫阿狗。相府的千金么，她自然是见过的，她唱戏时这位大小姐曾偶尔来看过几回，尽管不爱听，可也学人附庸风雅。而且还闹过两回她的场子，只是那时她身着淡青小袄，鹅黄束腰裙，施粉黛，戴珠饰，水袖迤逦，与今日大不相同。只怕不认得人的是对面这位跋扈的红衣女子吧!
　　眉头微微挑起，脊背也挺直了起来，师父在世曾教她，人不可有傲气，但不可无傲骨。
　　向前一步，微微欠身道。“小女子姓苏名锦饶，并非陪嫁丫鬟，也不是什么贱人，若论尊卑，我确实该行你一礼，可若让我给你跪下，未免有些说不过了。况且，我的确不知道王爷在哪儿，只不过实话实说罢了，何错之有？”
　　“你，你竟敢顶撞我？好大的胆子！”最后一字音尚且未落，一道红影自眼前扫过，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顿觉腮边一阵火辣，嘴里，氤氲出一种腥中带甜的味道，加之这两天饮食极少，体力有些不支，苏锦饶竟然脚下一晃，打了一个踉跄。
　　“一个唱戏的伶人摆什么清高，别以为你嫁给了万俟思远就一摇身变成金凤凰了，告诉你，只要我一句话，他现在就会休了你！”说罢，又是一扬手，正作势要打时，忽然从回廊处传来了谈话声。原来是万俟思远与靖王爷夫妇一行。
　　王府客厅内，空气里充斥着火药味，剑拔弩张。
　　苏锦饶跪在地上，半个时辰过去了，尽管膝盖早已跪得发麻，可却依旧那般倔强，宁死也不肯低头认错，而高高在上的相府千金，本就因联姻一事而火大，现在更是借机不依不饶，百般刁难，非要讨一个公道。双方僵持了许久。
　　老王爷夫妇又是赔礼，又是陪笑，好话不知说了几箩筐，奈何相府千金却不领情。就像是吃了一颗秤砣一样，铁了心定要让苏锦饶开口向自己讨饶认错。本来她抢了自己喜欢的人，自己就很生气，若不是昨晚爹爹拦着，又派了众多家丁守在门口，还在们外面上了锁，自己早就过来在婚宴上问个清楚，讨个说法了。今天到了王府，一个唱戏的竟然这么对待自己，想她堂堂一国丞相之女，几时受过如此待遇，心中那股无名之火就像被浇了油一般，燃得愈加旺盛，几乎要烧成了熊熊大火。
　　见裴凤曦脸色又阴沉了几分，面色上的怒色也只增不减，老王爷怒不可遏，一扬手，一只上好的景德瓷盅甩了出去，不偏不倚，正正的打在了苏锦饶的额头上，幸好，杯中之水已凉透，不然，这一盏滚烫的茶水泼下去，后果不堪设想。可虽然侥幸躲过一劫，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茶盅打中的地方，一阵刺痛袭来，然后，似乎有什么东西淌了下来，温热而又温润，空气中流动着一股腥甜的气息。
　　是血！
　　伴随着血一起流淌的还有靖王爷夫妇的怒斥与责骂，二者混淆着，充盈在耳际，使人头痛欲裂。有泪自眸中滑落，不知是因为额头上的疼，还是由于血流进了眼睛，抑或是其他。
　　血与泪混淆在一起，竟模糊了神智，只觉得脑袋里一阵阵眩晕，意识也似乎一点一点慢慢的抽离，眼前一阵发黑，似乎天地都在旋转。无力的闭上眼睛，看不到，亦听不到，天地间，一片死寂。再回过神时，耳边只听得一声声的讥讽嘲笑。
　　那一句句刺耳的话，一声声刺耳的笑有如银针一般，刺进了苏锦饶的心里，凝成了一个大大的“恨”字，恨自己命途多舛，恨天道不公，恨自己连自己的生死都不能做主，大仇未报，只能苟延残喘，不计一切的拼死活下去，哪怕受尽屈辱……
　　疼，噬魂销骨一般的疼，这是苏锦饶在那场风波收场之前最后的记忆。
　　那天，为了给当朝丞相的爱女一个交代，也为了不将事情闹大，不然王府与相府之间因为一个戏子闹僵，靖王爷动用了万俟氏的家刑。用盐水浸泡过的藤条，柔软而有韧性，打在身上，鞭鞭见血，皮开肉绽，再加之附了盐水在上面，更是加了几成火候在里面，如同一柄刀子在刮弄着伤口让人咬碎一口银牙，连呼吸一下都觉得吃力。
　　五十六鞭，一共是五十六鞭，这已经是王府鞭刑里的极刑，平日里，就算是惩罚犯了错误的下人，也未见如此。
　　苏锦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捱过来的，当从靖王爷口中听到五十那个数字时，自己便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准备了，当那抹红色的衣袖随着藤条一同扬起又落下时，她本以为会痛的渐渐麻木，直到失去知觉，可没想到，盐水却让伤口处的痛愈来愈清晰，愈来愈剧烈。饶是如此，苏锦饶仍一直咬牙坚持着，既没有晕过去，也没有认错，更没有开口讨饶。直到那执鞭之人在打了五十鞭之后，尤不解气，又“啪啪啪”的扬手补了几鞭，实在是打得手累了才罢休；直到她如棉絮一般瘫在地上，被两个下人一路拖着，拖到了住处。
　　而万俟思远，始终都站在一旁冷眼相观，自始至终，未出一语。
　　那场伤养了几近二十天才好，许是伤到了元气。自那日之后，王府曾三日未送饮食过来，幸好桌上有那日送来还尚在的一壶水，一盒饭，靠着这点东西又苟活了几日。呵，自己什么时候竟也成了“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室居”的圣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