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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追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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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之后,梧桐挑了个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拉着苏漓锦来到假山后云惊墨的房间。观梧桐蹑手蹑脚,形迹可疑地趴在窗前准备给那窗户纸戳洞,如同翻墙而来准备盗窃的贼人,苏漓锦默默不语,推开门走了进去。
云惊墨还是醒着,怔怔盯着孟雪烟的画像。只是在看到苏漓锦的那一刻,他脸上的神情雀跃得像个孩子。云惊墨小心地将她的额发拨到一边,又将什么东西插在了她的发髻上。
那是一朵已经干瘪的梅花。也许是开窗时被风吹进屋内的,也许是云霁初看望他时无意中带进来的,没有人会在乎这样一朵小小的梅花。除了他。
他依旧以指尖轻触着那双墨似的眉眼,柔柔唤她“阿雪”,唇边勾着清浅的弧度。右足上的铁链铮铮作响。
梧桐在旁边轻轻道:“漓锦,时候到了。”
苏漓锦将琴安置好,这琴弦上染了梧桐的血,在夜色中也散发着幽幽红光。梧桐走过去,握了握她总是冰凉的手,道:“开始吧。”他的面色比她还要苍白,手却还是温热的。
素白的手指纷飞于血色琴弦上,奏出的乐律如暗潮来袭,绝望铺天盖地。梧桐看着眼前这一幕,拼命抑制住心中窒息般的恐惧感,握住云惊墨的手,缓缓闭上眼睛。
梧桐立在漫天飞雪中,茫然四顾。他的身边只有一个三岁左右的人类的孩子。
那孩子穿着厚厚的棉衣站在云府大门的石狮子旁,小小的脸被冻得通红,他不时跺跺脚,将手凑在唇边哈气,试图多留下一点温暖。车马声远远而来,孩子转瞬间便换上一副惊喜表情,扑到那从车中现身的男子怀里:“爹爹,墨儿好想你!”男子却冷冷将孩子从自己怀中拉出来,径自离开,留下那个孩子立在原地,兀自将下唇咬得惨白。
“看那孩子那双眼睛,一看就不正常,难怪说是妖物托生。”“不仅如此,听说他娘就是被他克死的,还有,现在大少爷的身体也越来越差了,都是因为那孩子克父母绝亲友的命格。”已长到七八岁的孩子缩在墙角,听着下人毫不避讳的言论,眸色渐深。他不声不响地站起来,离开院子,冷冽的眼风扫过搬弄口舌的下人,对方顿觉浑身冰冷僵硬,待那身影渐远,才愤愤说:“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外面的野猫,随时准备咬人一口。”
恰逢云沈为云霁初请来的先生路过,轻叹一声:“无知。那分明……是孤狼的眼神。”
院外,年方两岁的云霁初左右观视后从花丛中跳出来,欢天喜地向云惊墨扑过去,口中喊道:“哥哥,我总算找到你了!来陪我玩嘛!”
云惊墨蹙着眉,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拽着自己衣角的小小孩童。就是因为你……他伸出的手搭在云霁初的咽喉,对方浑然不觉即将到来的危险,还在对着他露出甜甜微笑。他冷哼一声收回手,将孩子拨到一边,转身离开。
“哥哥!”云霁初迈着小小的步子奋力追上来,“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玩?你是不是讨厌霁初?”一双清亮的眼中噙满泪水。
麻烦。他这样想着,手却不由自主地放在那孩子的发顶,轻轻抚摸了下。
“哎呀我的小祖宗,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这里是下人呆的地方,不是你该来的!”着绿纱裙的侍女匆匆赶至,想把云霁初抱回去,不料他死死抱住云惊墨的腿,半分也不松懈,口中说道:“我要和哥哥在一起,才不要和你回去!”
侍女瞥到云惊墨那双蓝眼中的冷意不由打了个寒战,手上的力道也大了起来,云霁初被她弄得疼了也不哭出声,泪花在眼眶中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反而是云惊墨俯下身,将攀附在他腿上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如方才一样转身就走。
云霁初的泪水瞬间掉下来,任他哭得歇斯底里,他的哥哥也没有回过一次头。
云惊墨听到那侍女抱走他时说:“以后别到这里来找他,他是不祥之人,会把晦气过到你身上。”云霁初不应声,抽抽搭搭地哭着。
他握紧那只放曾在云霁初发顶的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隐隐的痛感。
次年,大雪。烈风卷着雪片将这世界妆成茫茫一片白。
昔日威严的正厅此刻成了灵堂,四周挽了白绫,正中停着一口巨大的乌木棺材。
云鸿到底没有撑过这个严冬。
厅中一片哀戚之声,云霁初穿着惨白的一身丧服跪在灵位前,稚嫩的身子撑着他已哭晕过去的母亲。家主云沈眉目间亦是愁云惨淡,抬眼看到云惊墨跪在云霁初身后,上身挺得笔直,面上半点哀伤神色也无。云沈一时间勃然大怒,口中骂着“狼心狗肺的东西”,一巴掌扇了过去。云沈本就是习武之人,这巴掌却用了十成十的力道,云惊墨单薄的身子当场被掀翻在地,他不声不响地站起来,拭去唇角鲜血,仍是冷淡疏离的表情。
几十个人眼睁睁看他离开,没有人试图阻拦。云霁初侧过头,看着他瘦弱背影,唇翕合几下,终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云惊墨行至府外,街上行人寥寥。他身上只有一件破旧单衣,裤腿处还因为时常跪在地上擦拭地板破了个大洞,他努力拢紧身上的衣服,仍抵御不了寒风呼啸。身上冷极,左脸却火辣辣的疼。立在风中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身子已被冻得僵硬。云惊墨慢慢挪着步子,只想离云府远一些,再远一些。
他走到街角,坐在一棵槐树下,不多时身上便落满了雪,远远望去像一个堆得奇形怪状的雪人。
云惊墨醒来时全身滚烫。他费力睁开眼睛,想坐起身来,额上一块湿漉漉的布巾掉下来。
一双手制止了他的动作。“别动。”那手的主人柔声道,又将他按回到榻上,“你在发高烧。”他眯眼,却始终不能看清那女子的脸,脑中思绪转了千万圈,觉得这世上会对自己好的大概也只有自己仅有数面之缘的娘亲,愣愣吐出一字:“娘?”那手顿了下,抚了抚他的眉眼,女子道:“睡吧。”
朦朦胧胧中听到那个温柔的声音说:“晴风,你看到了吗,他眼睛的颜色,是那么美的蓝色。”
醒来时已是深夜,屋内放着火盆,炭火劈啪作响,榻边趴着一个比他大两三岁的小姑娘,乌溜溜的一双眼盯着他瞧,而后笑道:“小姐说的是真的,你的眼睛真的是蓝色!”
他张口,声音沙哑的可怕:“她呢?”
小姑娘偏偏头,模样纯真可爱:“你是说小姐?她有事出去一下,叫我留在这里照顾你。”她拉住他的手,道,“我的名字是晴风,你呢?”
“你们不是本地人?”云惊墨四处打量一下,房间内的布置也像是客栈。若是本地人,一定听说过云府有一个唤作云惊墨的蓝色眼睛的妖怪。
晴风猜不到他所想,笑着答道:“是啊,我们从北方来,路过这里,雪下得太大没办法继续赶路,只能借宿在客栈。”她的眼睛忽闪忽闪,“小姐说我们要去温暖的南方,夏天会有很美的荷花,还会有姑娘划着小船,有少年凫水采摘菱角。啊,你究竟是什么名字?”
他低下头,小声说:“云惊墨。”
“云、惊、墨。”晴风将他的名字认认真真念了一遍,又笑道,“你的名字很好听。”
门吱呀一声开了,刚刚好化解了云惊墨的尴尬神色。进门的是一名极美的紫衣女子,尤其是那双眼睛,细长的羽睫,微翘的末梢,那双眼像是用最透亮的墨玉制成,千万次琢磨也只为了那眼瞳的一个流转。
晴风跑到女子身边,欢快道:“小姐,他醒了。他说,他的名字是云惊墨。”
女子抬眼,说:“原来,你是云府的人?”又摇摇头道,“虽然是在云府附近发现的你,可是你这一身单薄衣物……”云府家大业大,在这一带也有极好的声誉,想来对下人应不至如此苛求。然察觉到少年阴沉脸色,她急急转了话题,微笑道:“我差人给你买了一身新衣服,来试试看合不合身。”
云惊墨任晴风按着肩膀翻过来扭过去,面色微红。方才晴风走近便要伸手脱他的衣物,他羞恼抵抗,病中的身体却虚软无力,只能由着那豪放的姑娘随意处置。晴风一边为他换衣一边娇笑道:“害羞什么,你只当我是你姐姐就好。”云惊墨挣脱不得,一脸的窘迫,眼角瞄到那女子的温柔表情,竟也沉静下来。
女子笑着看,在他换好衣服后将他细细打量一番,满意地说:“这样看起来好多了。”
待病情稍一好转,云惊墨便要离开,他内心挣扎了很久,还是问道:“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
“可以。”女子弯着一双美丽的眼,“我的名字是雪烟,孟雪烟。”
云惊墨失踪了两日这件事于云府上下并不算什么。他依旧被分到最苦最累的活,卑贱至此,仍有人不肯让他安生。第二日喂马时有人用拳头大小的石块砸在他的肩上,云惊墨认得他,是管家的儿子云福。
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少年一脸嫌恶的表情:“原来还有人给妖怪买新衣服穿。”
云惊墨充耳不闻,只做自己的事。一阵恶臭携着冷意袭来,是云福将一边桶内的污物泼到了他的身上,蓝色织缎的棉衣脏的不成样子。云福翘起下巴:“这样才有个妖怪的样子。”
放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成拳头,向云福的下巴挥过去。云福没料到云惊墨会反击,手忙脚乱地挡住,一边挡一边喊着:“救命啊,妖怪发疯了!”
云惊墨不管不顾地继续和他扭打在一起,用脚,用拳头,最后连牙齿也用上,这或许已经是一个八岁的孩子最拼命的打法。
最后两人被分开时,云福的牙被云惊墨打掉一颗,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满是牙印,一个个都渗出血来。云惊墨的情况比他糟糕许多,不仅是脸上青紫斑驳,右臂也扭曲成奇怪的角度,稍一碰就是钻心地疼。
当晚云府管家端了鸡汤进儿子的门,云惊墨被罚跪一晚。
天色微亮时他起身,揉了揉已经毫无知觉的双腿,扶着墙慢慢走回自己的屋子。其实那只是一个柴房,地上铺了些干草而已。仅仅休息了半柱香的时间,他走出房门,努力从井中打了几桶水。然后,将那件满是污迹的蓝色棉衣泡在刺骨的井水中,右臂仍痛的厉害,他就用左手认真洗着。
天色尚早,云惊墨偷偷来到后院,果然看到秦逸风在练剑。他知道秦逸风是云沈为云霁初请来的先生,论文论武具属上乘。云惊墨也不打扰他,静静地在一边跪了。
秦逸风在他踏入院内那一刻便已知晓,此时也不作声,待练完剑一个优美的收势后才问道:“你来找我?”
云惊墨答:“我想随先生习武。”
“我记得云家家主请我来时,只说有云霁初一个学生。”他踱到云惊墨身边,皱眉道,“你的手臂是怎么回事?”秦逸风的手搭上他肿胀的右臂,“忍着点。”
一声轻响,错位的关节被推了回去。云惊墨咬牙,额上渗出了冷汗,硬是没发出一点声音。
秦逸风打量着他,渐渐放柔了脸色。再怎么说,对方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他将对方拉起,示意他在自己身边坐下。
“为什么想要习武?因为受了欺负吗?”
“不。”云惊墨乍然抬起头,双眼凝视着对方的,“有一个人,我想对她好,想要保护她。”
“她?是女孩子吧。”秦逸风有些好笑地看着他莫名染上点红晕的脸颊。
“是。”云惊墨蓝色的眼映出了一片天,干净纯粹,“她是第一个对我好的人,我想保护她,所有的人都不能欺负她。”
秦逸风也有过童年,亦知晓孩子的执念可以深到何种地步。他摸摸云惊墨的发,又看了看他单薄的衣物和遍身的伤痕,略一沉吟,走入房间拿出一本书,犹豫片刻后,又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锦囊,连同那书一同递给他:“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云惊墨仔细将那本书收到怀里,又跪了下来,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响头。
“想要的东西,只有自己努力争取才会得到。”片刻后秦逸风又补充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以后别再跪了。”
云惊墨揣着那本书回去,像揣着一个虚幻的梦。他转身离开时听到秦逸风喃喃自语:“还是孤狼一样的眼神……毕竟是她的儿子,将她的东西送给他也是应该……”
单单听来并不能分辨是“他”还是“她”,可云惊墨直觉,男子所提到的,并不是自己的父亲。
这场南方罕见的大雪终是渐渐停了。这一日清晨云惊墨拎了扫帚打扫府前的积雪,忽见一个小丫头从石狮后跳了出来,拉住他道:“云惊墨,我和小姐要走了,小姐让我来和你道别,你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再把自己冻成雪人,下一次可就不一定有人救你了。”
见他不语,晴风也不恼,仍是笑着:“我的话说完了,你就没什么要说的?”说罢转身,“那我走了。”
方迈了一步,衣角被人从后方牵住,那个男孩子干净的声音传过来:“我……可以再见见你家小姐吗?”
“你有话想对我说吗?”孟雪烟仍是一袭紫衣,温和道。她有些不解,眼前这孩子的气度不同于常人,偏偏在面对自己的时候总是一脸紧张,难道自己吓到他了?
云惊墨克制住自己揉衣角的小动作,挺直身子道:“我以后还能再见到你吗?”
“或许吧。”
“那……我可以叫你阿雪吗?”
“当然可以。”虽然你更应该唤我姐姐,但是这些小事也不必放在心上。
“以后,我可以和你在一起吗?”
孟雪烟拖着茶盏的手顿在半空。待云惊墨因窘迫和难过几乎要夺门而逃的时候,女子声音柔柔响起:“可以。不过在那之前,你要变得更好更强才行。”
看着云惊墨离开的身影,晴风嘟着嘴说:“小姐,你又在骗人了。”
孟雪烟不以为意:“若能教养得当,那孩子日后定会有一番作为,我这样说也是为他好,何况,以后应是再见不到他了。”
“我知道。小姐的话总是对的。”
孟雪烟拂了拂衣袖,笑道:“怎么,晴风你看上那孩子了?”望着晴风瞬间涨红的脸,她好笑地拍拍晴风肩膀,“叫他们准备一下,该上路了。”
梧桐默默跟在云惊墨身边,冷眼瞧着这一切。云惊墨的记忆越发详尽清晰,他却越发觉得不安,说不出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他只是觉得,云惊墨的命运或许就在此刻,因为孟雪烟一句简单的话而彻底改变了。
从那之后,云惊墨开始彻夜研究秦逸风送他的那本书。那书很是破旧,封面上连名字没有标注。可他看得异常认真。他也曾打开那个锦囊,乍看之下囊中放佛只放了些粉红花瓣,他只当是普通的香囊,将那些花瓣倒出来,想着里面或许还有什么东西。
空无一物。那些花瓣以一种异常柔美的姿态横卧在干草旁,笼着微弱月光,现出莹莹的色泽,像是女子微微施了胭脂的唇。美丽,诱惑,危险。
他皱着眉随手拾起一片。“嘶……”倒吸了一口冷气,云惊墨差异地看着自己的指头——鲜血沿着一道狭长的伤口淌下来,而那花瓣沾染了血迹,更为娇艳。
——那并不是花瓣,而是小巧精致的暗器。待日后云惊墨在江湖上声名鹊起之时,这些美丽的暗器也从无数被他打败的人口中得到了名字:桃花煞。
云惊墨十五岁离开云府。他冒失地挑选了自己挑战的第一个对象:江湖上声名正盛的啸狼刀,黎藏。
那一战他败了,败得异常凄惨。啸狼刀的刀身上开了凹槽,那刀刺到他的右胸时,他看到自己的血汹涌而出,如一条自他体内蜿蜒而出的艳丽的河。那是很美的一幕。
黎藏口中叫骂着,白底绣金的靴子狠狠碾着他的手,粗砺沙石顺着伤口挤入,很疼,他朦胧间忆起那日自己的右臂被云福打断时的那种痛,可能尚不及如今的十分之一。他想,阿雪,也许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黎藏终究没有杀他,因为他觉得杀这么一个没名气的少年有损自己大侠之名。这将是他一生最大的失误。
云惊墨自他脚下捡回一条命,除去右胸的伤口,右手指骨也断了两根。他将自己锁在深山中整整一年。一年后,黎藏在他面前倒下,眼中满是惊疑。除了漫天的桃花雨,他什么都没看到。绯色的花瓣精准地切开了他的喉管,连血也没有多流出一滴。那之后,云惊墨再没失过手。
没有人知晓他的名姓,因他惯穿黑衣,往往一击致命,江湖人便给了他无常的名号,又因传说中他清俊面容,在文人骚客口中传诵时又加了“公子”二字。在他十七岁后,鲜有人不知江湖上有一位擅用桃花煞的公子无常。
有人说破那桃花煞并非不可能,蝉翼再轻,厮磨之声仍旧可闻。耳力过人之人可在暗器收发之时听到破风的轻响,所以,只要能依据风声判断桃花煞的来路,闪得够快,有七成的可能避开那些夺命的绯色花瓣。
可惜世间能做到如此的人实在寥寥无几。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黑衣少年长身玉立于小小乌篷船上,面无表情,眉目凌厉,苍白的唇紧紧抿在一起。即便浑身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也不妨碍划船的少女悄悄红了脸颊。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盛夏时节,莲叶将水面密密覆盖,莲花肆意盛开,铺得一片色彩斑斓。乌篷船划过水面,水漪慢慢归于平静。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不远处传来少女的歌声,“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知不知”。有少年将莲子抛到那唱歌的少女身上,少女慌乱接下,面飞红霞。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望着眼前之景,少年心中也不由得柔软起来,他念着女子的名字,凉薄唇角终是勾出些许弧度。阿雪,你可愿意随我走吗?
他费尽心思打听到孟雪烟如今的住处,来到这温暖湿润的南方。他如今已经足够强大,他已经可以保护她。
苏府。街边老者告诉他,苏府的主人苏慕是一个大善人,十里八方都知道他的好。
好人,善人,可是苏慕不会武功,他不够强,又怎么能护她周全。
云惊墨找到她时,孟雪烟仍是一派温柔的笑,北国的女子,如今染了一身的江南烟雨色。在苦苦思索将他认出来后,她说她现在过得很好。
他捏紧了手中的白瓷杯子,杯子上面绘着粉色的荷,萦绕在碧螺春的香气中,他的脸愈加苍白。
“若你现在没有成为他人的妻子,你会不会跟我走?”无论如何都觉得不甘。
她为他续茶,举手投足间添了妇人的风情,不再是纯真的少女模样。
“或许会,或许不会。这样的事情,谁都说不好。”
孟雪烟没料到再见云惊墨会是这样的情景。
他着一身黑衣自血河中走来,丰神俊朗,嘴角噙着一抹笑,指尖隐隐露出桃花一样的艳丽色泽。如此人物,果不负他公子无常之名。
孟雪烟怔在当处,心中的想法一闪而过的莫名与飘忽。她看到他脚下熟悉的蓝色身影,晴风。那个爱笑的晴风,曾经给云惊墨换过棉衣的晴风。
怎可如此,怎能如此。
少年走到她身前伸出手,说:“阿雪,现在你可以和我一起走了。”
那手上还染着血迹。
是苏家三十余人的性命。
她看着云惊墨脸上的笑,强忍住脑中晕眩,抬手给了他一记耳光。少年的头偏到一边,脸上神情茫然,他听到孟雪烟说:“我不会和你走,永远不会。”
“为什么?”他抬手拉住她的衣袖,依稀还是那个八岁的孩子无辜又委屈的神色。“你说过,等到我变得更强就可以和你在一起。”
孟雪烟哑然失笑,原来,一切都是因为那无心的一句话。
“你真可笑,没有人会把这样一句戏言当真。”她挣脱云惊墨的手。“何况,现在你毁了我拥有的一切。”
错的明明是他,如今他却是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
无情者伤人,多情者伤己。
没有人告诉他,那样让人铭记一世的约定也是可以不算数的。那样的约定,竟然也可以只是无心的一个玩笑。
他们都忘记了。偏偏只有他记得。所以注定只有他一人痛苦。
人道世事如棋,自有无数变数,唯独他走的这一局,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再如何落子也走不回正局。
她恨他。
她恨他。
“我只愿,此生从未与你相遇。”
他记得,眼前的女子有一双极美的手,修长白皙,柔弱无骨,十片薄薄的指甲用凤仙花汁染的艳红。这双手抚摸过他的发,拨弄过琴弦,也侍弄过庭院花草,如今却狠狠地攫住他的心脏,尖锐的指甲刺入柔软的肉块,灭顶的痛。
只是一句话而已,生生地抹杀了他这十几年的真心,十几年的存在。
她说,我只愿此生从未与你相遇。
已是百孔千疮。
那我现在,又算是什么?
也许他早应该冻死在他们相遇那年的那一场大雪,或者死在黎藏的啸狼刀下。无论如何,都好过现在。
心口一凉,是那女子将一把精致匕首钉在他的心脏。
温热血液不断涌出,他无知无觉,只无意识地握紧双手。犹记得那日这掌心留有一个人的温度,而今日,却只剩了将融的落雪,晶莹的棱角将全身上下割得鲜血淋漓。透彻心扉的冷和痛。
孟雪烟笑着流下眼泪:“我们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她呢喃着,用力将那匕首插得更深几分。
他想去握她的手,却被她轻易挣开,连带着匕首一起抽出,绯色的艳。
女子的手抚上他的眉眼,指尖还带着因抚琴而生出的薄茧。“这么美的眼睛……”
她瘫软在他的怀里,匕首插在心口。也就是那一念的时间,香魂往赴黄泉。她最后念的仍是苏慕的名字。不是他云惊墨。
比起对云惊墨,她对自己似乎更狠一些。一刀致命,不留一点余地。
“阿雪……”他拥着她,在他眼中,湛蓝的天空落了一场红雨。
“阿雪。”
像是一个冗长的梦。
“娘!”琴声戛然而止,苏漓锦双手按在琴弦上,冷汗涔涔。
“……锦。”那一声轻轻的呼唤在寂静的夜中格外明显。她下意识地转头,本应陷入深眠状态的梧桐此时睁开了眼,暗沉夜色中因此多了两点幽幽的绿光。梧桐的手臂抬起几分,细白的手指蜷缩了一下,然后落下去,打在床榻上啪的一声轻响。
他的身体在苏漓锦的眼前,渐渐地散了。什么都没剩下。
“棺材?”苏漓锦唤他,却无人应声。
“棺材?”她撇开遮挡在眼前一缕汗湿的发,茫然四顾。没有,这房内除了她和云惊墨,谁都没有。
“梧桐!”终于意识到情况不对,苏漓锦猛地起身,原本置于她膝上的琴磕在地上,一声沉闷的响。
“《安魂》……”她的《安魂》曲,断了。
任她之后发疯一般将那曲子弹了数十遍,弹到指尖渗出血来,也没能回到云惊墨的回忆中,亦没有见到那张熟悉的脸。
“连你也抛下我了……”她掩住自己的脸,十一年来,第一次落下眼泪。
“梧桐,求求你,回来……”
“阿雪,你不要哭,都是我的错。”有一只手慌乱地将她眼角的泪拭去,又将她揽入怀中细细安慰。
云惊墨。
云惊墨。全部都是因为你。苏家的人命,她的娘亲,还有……梧桐。若不是你,又如何会到今天这个地步!她自男子怀中抬起头,随身携带的小巧折扇抵在他的咽喉处。扇骨边缘一点蓝在烛火下涌动,和那人的眼睛一般无二的颜色。
男子闭了眼睛仰起头,安安静静等着她将毒针射出。
梧桐如初来时一样立在云府门前,右手还维持着伸出的姿势。他徒然地拢了拢手指,笑了:“这个笨蛋……”
他还有很多话没来得及对她说。天冷时记得加衣,不要喝过夜的凉茶,不要只顾练琴忘了吃饭……那个笨蛋总是不如外表看来那般会照顾自己。
还有,那些往事和仇恨,是时候放下了,否则活着多累。
这些话都没有说。可他知道他还有一件事要做。
拔了根草心叼在嘴里,梧桐无聊地坐在石狮前数星星。等他数的几乎要睡着的时候,“扑通”一声,云惊墨染着一身血迹摔下马来,昏过去。第二日清晨家丁开门时发现了他,禀告云霁初后将他抬进了云府。
云惊墨疯了。他拒绝别人递过来的药碗和食物,对所有靠近自己的人拳打脚踢。于是下人中又开始流传他是个怪物的说法。云霁初狠狠惩罚了散布谣言的下人,他对着所有人说:“他是我哥。”
看了无数大夫,云惊墨依旧不见好转,整天疯言疯语见人就打,疯得厉害时甚至挥剑斩下了自己的右臂。云霁初既心痛又无奈,只得把他以铁链锁在远离人居的地方,每日亲自为他擦身喂食。
在从那件血衣中翻出桃花煞的时候,他便知晓自己的哥哥就是传闻中杀人不眨眼的公子无常,也知道是他灭了苏家满门。他派人处理了苏家的后事,在得知苏家小女儿尚在人世后更是不遗余力四处打听,希望寻得她弥补云惊墨的过错。
梧桐在他为云惊墨擦身时听到他低声说:“你是我哥,你的罪孽,我和你一起担着。”
云惊墨蓝色的双眼似是藏了一片雾,迷迷蒙蒙,只是愣愣看着床幔的流苏。
只有梧桐知道,云惊墨并不是疯了,他只是希望自己疯了,然后借自毁来惩罚自己。身上越痛,他越会觉得轻松。但梧桐同样知道他并未放弃活下去,否则又怎会拖着致命伤骑马奔驰数个日夜回到云府——他最憎恨的地方。因为他知道云霁初还在等着他,因为这世上,总算还是有一个人在等着他。
梧桐静静呆在云惊墨的记忆中,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待到看着自己领着苏漓锦前来探查时,他微笑起来,指尖擦过苏漓锦的脸颊。他知道这是虚幻,可是能再见她一面已经足够了。
他挥手抹去了云惊墨这二十多年的记忆,从此以后,他只会记得自己是云霁初的哥哥。
他笑着看自己的身体一点点瓦解溃散。
他还是不会骂人,只会说这两个字。“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