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的故事》垂榕少爷

4、纯与秀

　　4.纯与秀。

　　六岁那年，秀去乡下呆着了，纯却留在了城市里。
　　“这就是爷爷奶奶家吗？！感觉超棒啊！”男孩这样说着就吵闹着向庭院里的树扑过去，猴子一样噌的窜上去，替他背着行李的少年站在树底下默默看着他：“秀……先去跟爷爷奶奶问好啊。”
　　“纯你先去就好啦，反正我要在这边上学以后有的是时间问候。”男孩的身影消失在浓密的树叶间，纯手足无措的站在树下，过了一会儿，树冠里又传来秀的惊呼：“呜哇！”
　　“没事吧？”纯有点担心，他仰着脖子拼命想从树叶间寻找到秀的身影。
　　没有得到回答，一阵细细碎碎的树叶响动，秀三步两步从树上爬下来，把手上的东西举到纯面前：“你看，蝉哦！”城里长大的乖孩子纯被吓了一大跳，退后的时候绊了一跤，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不是吧……这么可怕吗？”同是城里长大的少年，身为弟弟的秀却完全没有表现出对这些东西的恐惧，他伸出一只手去拉纯，却被纯推开了：“你摸过那个了，别碰我啊。”
　　秀撇撇嘴收回手，看着手里那只还在发出尖叫的蝉，忽的松开手，那只蝉缓缓舒展透明的翅膀，然后歪歪斜斜的飞走了。
　　“秀你这孩子，真是一点都不让人省心。”身后传来妈妈的抱怨，“快跟着纯一起去找爷爷奶奶。”
　　“男孩子淘气一点情有可原嘛……”
　　“可是老公你看，纯就很乖不是吗，为什么秀就……”
　　“……”秀沉默着，稍微有点气闷的样子，在衣服上蹭了蹭手伸到纯面前，“起来咯。”

　　就是这一年，秀搬去了乡下和爷爷奶奶住，纯则是跟着父母在城里上学，纯无法理解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但是的确，6岁之后两个人就被分开了，在不同的城市和不同的人接触，上了不同的小学。
　　“明明是双胞胎的说。”秀暗自嘀咕，十分不满，不过这些不满都在他走进那个小乡村的一瞬间烟消云散，这个野孩子习性的家伙火速爱上了这里，山坡和果树迅速的成为了他的据点，他以纯无法理解到兴高采烈在树林里乱转，最后还霸占了一个山洞，宣称是自己的领地。山洞很高，纯懒得爬上去，就仰着头看秀在里面折腾，免得他遭遇什么危险。
　　“哥哥不上来吗？”秀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我才不要进去，有虫子。”纯这样说，还是站在树下仰头看着秀。
　　“真是的……纯你也太怕虫子了吧。”没能让哥哥产生什么情绪变化，少年趴在山洞边缘探出头，低头望着纯，十分气馁。
　　“……你这样很危险。”纯说。
　　“没关系，我不会掉下去。”
　　“……很危险啊。”纯说，抬头看了看逐渐变得昏暗的天空，“快晚上了，回家吧。”
　　“吃完晚饭你就走了吧？”
　　“嗯。”
　　“和爸爸妈妈一起吗？”
　　“……嗯。”
　　秀在纯头顶上方沉默了一会儿，眼睛亮晶晶的看着纯，过了一会儿纯就感觉有水落在脸上。
　　“下雨了，回家吧。”
　　“……”
　　“……”
　　“……”
　　“秀？”纯问。
　　“我不想和哥哥分开。”秀的声音哑哑的，用6岁少年声音里特有的固执表达了对父母的不满，尽管喜欢着乡下，但是离开从小长大的兄弟和父母对秀也是十分痛苦的事情。
　　纯没有试图安慰什么，只是张开手。秀看着他然后用力抽了抽鼻子，连滚带爬的爬下来，扑进了纯的怀抱。
　　“哥哥要给我打电话。”秀声音闷闷的命令道。

　　那天晚上回到家之后，纯收拾东西洗漱铺床，很正常的进入梦乡，但是突然半夜被秀的电话吵醒，他迷迷糊糊的接起电话，秀劈头就抱怨起来“纯你回家为什么没有给我打电话？！”
　　“……”纯没有回答，他现在站着都快睡着了。
　　“真是的……不是说好给我打电话的吗？”秀问。
　　“今天不是见到了吗，还有你怎么现在都没睡觉？”纯迷迷糊糊地说。
　　“真是的……从明天开始好好打电话给我啊。”秀小声嘀咕道，纯在电话那头胡乱回应了几句就挂断了电话，扑回床上呼呼大睡。但是第二天他也没有给秀打电话，晚上的时候秀忍无可忍的打电话过来责问：“你为什么又没有给我打电话？！我可是一直在等啊！”
　　“我正准备打。”纯搪塞道，听着秀粗声粗气的责怪，然后嘀嘀咕咕地叙述起自己一天的经历，发现了什么动物，什么虫子，多少只脚……尽管很多话题都让纯由衷地感觉不适，但是他还是会耐心的听完然后“嗯”一声作为回应，在一通电话的结尾，然后他通常会顺应妈妈的意思叮嘱秀好好学习别整天玩，每回听到这样的话题秀都会急着挂电话，纯知道他一定到处疯玩儿顾不上成绩。
　　鉴于纯别扭的性格很少打电话给秀，最后秀还是决定每天自己打电话过来，就算被妈妈和纯说烦也锲而不舍。后来有一天，秀的电话里突然出现了一件非常吸引纯的事情——“说起来今天我在那边认识了一个脏兮兮的女孩儿……头发很漂亮哦！”秀用夸张的语气说，“有一帮男孩子欺负她，我把他们都赶走了了，哥哥这算不算是英雄救美？！”
　　“……你怎么把他们赶走的？”纯问，突然来了兴趣。
　　“我往他们上衣里投了一只蝉。”秀这样说，纯扭动了一下，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有点恶心。”纯如实地表达了自己感觉，秀对此表示鄙夷。
　　然后从此这个女孩儿就进入了秀的生活，开始秀打电话过来还会说很困扰，有这个女孩子玩儿不开，总是哭，到后来他就开始说两个人去了哪儿，爬了什么树，挖了谁家的花生……完全同流合污了。甚至因为在乡下有了玩伴，他打电话过来的次数也少了，不得不说，纯稍微有点寂寞，但即使这样他也不愿意给秀打电话。
　　他就等着他打过来。

　　每次过节休假的时候他会跑到乡下去陪秀呆一个星期，虽然他去了之后秀就不能放开了玩儿，因为他怕虫子。但是秀还总是一副高兴地样子，就算只是拉着他到处转转也不亦乐乎。他也远远地看到过那个名为忽的女孩，裙子有点脏，探头探脑的看着秀。
　　大概是喜欢着秀吧，他想，她能隐隐看到女孩儿眼里对自己的羡慕和敌视。他其实是害怕的，要是有一天秀和这个女孩儿处的很好的话，要是秀不再需要自己的话——那时候该怎么办呢？
　　有一天他终于在秀谈论忽时忍无可忍，故意说了一些冰冷冷的话挑起争端，最后两个人出生以来第一次打起来。纯嘴角裂了个口子，看起来微微有些可笑。秀也被他打得胳膊上青了一块，作为哥哥他还很没形象的在秀手上啃了一口，多事的奶奶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妈妈，第二天纯就被接走了。
　　当晚秀就打电话过来了，但是纯没有接，毕竟还是上小学的孩子，赌气的时候也态度强硬的可怕。虽然这事儿过去的也很快——隔天后纯就打电话过去了。
　　“哥我想了很久，你为什么对忽那么在意啊，你是不是喜欢她？”秀接电话之后就是劈头盖脸的质问，纯正看电视，一下子思路不畅，张着嘴没说出话来。
　　“……果然吗？！？！”秀大叫一声，电话被挂断了。
　　纯觉得好像自己被深刻的误解了。

　　两个人再次住在一起的时候是12岁，秀回到城里上了初中。没有想象中的快乐的相逢，秀看起来格外低落，晚饭后还去煲了个电话粥，他把这个电话打给了忽，就像之前打电话给纯那样，汇报了自己的生活和心情，但是这样的行为持续了也就两三次，秀就放弃了。纯问他为什么不打电话了，秀撇撇嘴：“费钱。”
　　“……”
　　看出来纯不打算被糊弄过去，秀耸了下肩：“不敢喽，没准这个时候她已经放下我和别的孩子玩儿的很好了，何必骚扰她呢。”
　　秀回来之后的确过了两天好好上学的日子，只可惜在乡下野惯了的他并不受同学待见，他无所事事了几个月就决定自暴自弃了，又回到了自顾自混日子的生活里。
　　在城市里他过的不开心，不想学习，也无事可做，看起来非常寂寞。但是纯没法说出你回去吧这种话，父母现在也希望秀能够呆在这里，所以大家对于秀有时的逃课和染发都尽量视而不见，真正让这个家里爆发战争的那一天，大概就是秀死活不愿意吃饭，妈妈跑到屋里去叫他，结果发现他打了唇钉那一天。
　　歇斯底里的尖叫在秀的屋子里爆发，秀抄了东西就朝秀扔了过去，到最后爸爸和纯拦都拦不住，纯只好先把秀从家里带出去。
　　“……为什么想到去打唇钉了？”纯问，秀在旁边打着手机没有回答。
　　“很痛吧？”
　　还是没有回答。
　　“你果然还是想回到爷爷奶奶那里吧。”
　　“……”
　　“觉得城市很无聊吗？”
　　“……”
　　“当初为什么不跟妈妈说要留在那边呢？”最后纯低声问，秀抬头瞥了他一眼，又埋头去看手机。

　　“因为哥哥你在这里啊。”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这么开口说。纯再扭头去看他，那家伙还是噼噼啪啪地在手机上打字，好像刚才的声音只是幻觉一般。

　　那之后秀又学会了在网吧出没，逃避现实一般的一天天躲在那里，有时候两三天都不回家，纯就早上或者晚上的时候把市区里所有的网吧挨个找一遍，然后把趴在里面睡觉的秀揪出来。
　　“放开我啦……好困……”秀揪住纯的T恤勉强站住，顶着鸡窝头翻着白眼儿靠在纯身上。
　　“那就回家去睡觉。”纯揉揉他的头发，把困得两腿发软的他架到家里，扔到床上。有时候秀会突然抱住他哭，虽然还是无声无息那种，但是感觉非常悲伤。纯也忍不住觉得难过起来，总觉得现在秀堕落成这样有自己的责任。
　　比起住在乡下的时候，现在的秀真的变了很多，比起过去大大咧咧嘻嘻哈哈的那个他，现在的他更多的时候看起来非常抑郁。

　　“我最讨厌哥哥了。”有一次秀突然这么说，一脸认真
　　那是一个把秀从网吧里揪出来的晚上，不同于以往昏昏沉沉的样子，这次秀非常清醒，然后非常冷静的说出了这样的话——秀的脾气最近也暴躁起来，还被他讽刺过说‘就像老太婆一样的古怪脾气’，有时候会说一些很伤人很过分的话，纯没有在意也没有回应，只是想抬起手摸摸他的头，秀一把把他的手挥开以表达自己刚才没有开玩笑，纯再次抬起手，这回是被秀一把扣住。秀非常用力的抓着他的手，近乎歇斯底里的质问起来：“你就不能有一次好好回应我吗？！”
　　“……你想让我回应你什么。”纯沉默了会儿，清清嗓子问，两个人停下来，在街边对峙着。
　　“就从现在的问题开始，我说什么你喜欢也好讨厌也好生气也好就不能告诉我吗？总是‘嗯嗯嗯’的，很没劲啊你这人。”
　　“我不需要有劲，我再没劲也是你哥哥。”
　　“你还是在搪塞我。”
　　“我没有搪塞你。”
　　“……………………你这话就是在搪塞我……！”秀捏了捏鼻梁，突然蹲在地上抱住头然后又站起来，发出低低的怒吼“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为什么是你留在城市里而不是我？这种事情稍微想想就明白了吧？”
　　“这是父母的决定又不是我的决定，”纯想摁住秀，但是秀非常较劲的冲纯大喊起来，一副真的生气了的样子：“就算我最喜欢哥哥，哥哥也不喜欢我，觉得我是个笨蛋不是吗？为什么每次都来找我啊，很烦知道吗？！”
　　就像是被那句很烦刺激到了一样，纯突然不再动，他眯着眼睛盯着秀，一会儿轻声开口“你什么意思。”
　　“要我再说一遍吗再说一边吗？”秀咆哮道，声音里带着点儿呜咽，“日向纯我恨你！被爸爸还有妈妈放弃的是我啊！你明白吗？”
　　大概这些话秀藏在心里很久了，说出来的时候情绪波动很大，几句话话下来额头上都冒出薄汗，纯看着这样的秀也忍不住激动起来，他很少生气，大部分时候都无所谓的样子，“所以说那又怎样？！不是所有的人都放弃你了我不早就说过吗？！”
　　“那么你呢？！从来没有认真关注过我吧？只是觉得因为是哥哥所以有义务吧？！”
　　“我……”纯突然哑了一下，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才好，自己真的算是了解秀的人吗？真的有认真关心过他吗？自己究竟是把他当做什么呢？
　　是很重要的……
　　“说真的别再来找我了，就让我这样吧，让我一个人死掉吧，别再这样拉着我……
　　“我一个人就好了……”他这样说，冲纯摆摆手，逃跑一样的离开。
　　黄昏里秀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纯隐约看到他摇晃了几下，向马路对面跑去。
　　你要离开吗？
　　“秀，红灯。”
　　“别管我。”
　　“至少等到绿灯”
　　“我喜欢哥哥啊。”秀突然停下来，站在两个车道之间的黄线上。
　　“……”
　　“哥哥可以喜欢我吗？”秀这样问，然后朝马路对面走过去，他知道答案，他已经甚至不用听到那个答案亲口说出。
　　“秀！”纯呼唤道，秀没有停下来，他还是奔跑着试图远离他，但是他看到秀回过头来，他看到秀张开嘴似乎要说什么，他忍不住全神贯注想要听清，时间过得那么慢，他清楚地能看到秀的嘴唇缓缓开合。
　　秀说我不想和你分开，然后眼泪吧嗒吧嗒打在他脸上。秀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他质问纯说为什么没有给我打电话，好好打电话给我啊。他说他认识了个不太一样的女孩子。他说他今天送了一只蝉给忽。他说哥哥你是不是喜欢忽啊你怎么对他那么在意。他说哥哥老妈让我回到城市上初中你可要罩我啊。把头靠在纯的肩膀上说哥我好困。他说我最讨厌你了。他说哥哥我喜欢你，你可以说喜欢我吗？
　　刺破耳膜的鸣笛声响起之前秀的身影就从他眼前消失了，盛大的阳光让纯的眼前变得一片空白，思维就那样从躯壳脱离，一瞬间纯处在死机的状态，他除了自己耳朵里嗡嗡的蜂鸣什么都无法听到
　　暮气沉沉的日光收敛起最后一分飞扬跋扈，他却觉得十分晃眼，被晚霞染成暗紫色的天空投到他的眼眸里漫漶成了深不见底的黑洞。没有到达的最后，也再也无法到达的最后。
　　——一个红灯到绿灯的时间你没有留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