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晓书自生》林晚闲

3、杂碎面（上）

　　三个月后，已是深秋。

　　山间的劲风裹着寒意把树上枯叶拍打得支裂粉碎，破碎的枯叶被随意拉扯飘洒，不经意地，便插在了独行人的发鬓中，又或者掠过他在风中猎猎作响的衣袍，身不由己地被带向不知名的远方。

　　曹景卿停下脚步，伸手把纠缠在发间的叶子拿下，又拂开被风吹得挡住了视线的长发，往前眺望。

　　此时，他已经攀到了山麓高处，稍一凝神，就能看见山脚下那个熙熙攘攘的小镇，计算着时辰，如无意外，日落之前便能到达了。

　　——如无意外。

　　有打斗声从山腰依稀传来，其中不时间杂着闷哼声，但是脚步声却并无减少，并且离此处愈来愈近。曹景卿在原地又站了片刻，旋一转身，加快了下山的脚步。

　　只可惜，江湖悉知，百晓书生身上半点功夫都无，更毋论轻功。从声音听来，他身后打斗之人正是在用轻功，跑的跑，追的追，期间还不耽误交上两招，故而不到半刻钟之后，打斗之声已至他身后不过三丈之处。

　　他皱了皱眉，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动作，一道蓝色的影子便如闪电一般窜到他跟前，随即一张笑嘻嘻的脸出现在他眼皮子底下：“呦，曹先生，多日不见，在下正想得紧呢，便见着啦，可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此人，正是三个月前，以五千两黄金向他买一个镖师消息的扬州林三公子，林黄州。

　　白衣书生的唇边抹出一个弧度，回道：“多日不见，林公子当真是愈发神朗了。”

　　闻言，林黄州笑吟吟做了个揖：“哪里哪里，倒是曹先生之风骨，可不是我等粗人所能企及啊。”

　　说话间，两人已被后方赶上的人围了起来。五个人持着刀剑把他们团团围住，一个约莫是头目的男子洪声道：“你小子可别不识好歹！坏了我们家当家的好事就想跑？门儿都没有！”

　　曹景卿神色不变，就当没听见，也仿佛没意识到自己似乎被林三公子拖下浑水了，一颔首：“如此看来，林公子贵人事忙，目下不是叙旧的好时机。曹某人这便失陪了。”说完，便转身就要走。

　　林黄州不乐意了，连忙挡在他身前，回头向那小头目不满道：“瞎嚷嚷什么呢？先是追着小爷不放，现在叙个旧都被你们搅得不得安宁，烦不烦？”

　　曹景卿细不可查地皱了皱眉。他本想置身事外，叙旧亦是客气话，想不到这天底下还有这般厚脸皮之人，不知是天真还是有意，把客气话当真，还一句话就把他拖下了水。

　　“哼，烦？把那小娘子的藏身之处说出来，你们有的是时间叙旧！”

　　“呦，人家姑娘不愿意跟着你们寨主，你们还要不要脸啦？你们爹娘辛辛苦苦把你们带这么大，敢情就是让你们去强抢民女的？”

　　“你！”为首那男子闻言，脸涨得通红，呼哧着粗气，却找不到话来反驳，最后，只憋出一句“爷乐意！你管得着吗！”就提到“哇啊啊”地冲上来了。其余四人见大哥动手，也不甘落后一拥而上。

　　“曹先生，还请你退后些，料理完了这帮杂碎，我请你去镇子里吃杂碎面。”林黄州飞快地说完这句话，同时把剑挡在身前，几道剑影闪过，原本围住两人的土匪便全数被牵制在他身前。曹景卿挑挑眉，缓步走到一边，负手看着那缠斗在一起的六个人影。

　　杂碎面？这碗可不是普通的杂碎面。

　　本朝开国太祖是给人当护院出身的。当年，太祖与身患重病的老母亲相依为命，每个月的工钱全都给母亲治病去了，太祖家巷口摆摊卖面条的王婆婆可怜他娘俩日子艰难，太祖上工的时候，就用多出来的食材做一碗杂碎面，给病榻上的老妇人送去，乃至后来太祖在乱世中参军，起兵，王婆婆也数年如一日地照顾她，这才使得太祖母亲撑过那段艰辛的日子，儿子登得太极之后，在皇宫中安度晚年。

　　太祖有感于王婆婆的恩情，欲把她召进宫中，一来可以与老母亲作伴，二来，也是报答她的恩情。可是王婆婆却道自己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情，且年纪愈大，不想离开故里，再大的赏赐也不要，只想在原先的地方好好卖面，婉拒了太祖的盛情邀请。太祖无奈，只好下旨把王婆婆原本摆摊的地方划为王婆婆所有，并且要求地方官妥善照顾，不得有任何为难。

　　而后多年，太祖也曾多次回到故乡，去吃王婆婆的杂碎面，后来王婆婆去世，更是派出太子，以国葬待之——之后，王婆婆的杂碎面借由她的后人之手在这个镇子里流传了下来。

　　至此，杂碎面还是那碗杂碎面，却又不是原本那碗杂碎面了，若说王婆婆在世之时，还保有施助穷人的菩萨心肠，她去世之后，这一份菩萨心肠便也随着她埋进了黄土——王家后人挂出了“御用面条”的招牌，卖起天价面条来，有时候，有钱都还不一定能吃到，毕竟那是“御用面条”，若是随便一个暴发户都能吃到，那是对圣上的冒犯。

　　别人不知道，可是这天下，还有甚么消息是曹景卿不知道的？被这山贼抓上寨子里的姑娘，正是如今的王家小姐，故而也无怪乎林黄州能夸下海口，待此事了结，带他去吃面。

　　江湖素知林家三公子广交天下，似乎没有什么人是不能与他成为朋友的，王家世代蒙受皇恩，理应对他们这等江湖人士极看不上眼，故而，此前林黄州在他那儿踢了一块好是坚固的铁板。此番，林黄州把王家小姐从山寨里救出来，按照如今王家当家的对这女儿的宝贝程度，把恩人请上门来吃一碗面，还真说得过去。

　　只不过……

　　曹景卿抿嘴笑笑。

　　这林三，真不知道是在做好事还是坏人好事。

　　不过一炷香时间，林黄州脚边横七竖八地就躺了一地打滚呻吟的人，他踢了那领头的一脚，唇边含笑：“喂，回去给你们寨主带个话，就说，人呢，我林三带回去了就不会再让你们带走啦，别不识好歹。”

　　明明自己才是救人那个，这话说得，就跟抢人的土匪似的。

　　说完，林黄州顿觉神清气爽，转身向曹景卿走去，自觉十分风度翩翩地对他一伸手：“好啦，曹先生，我们去把美人接回家，便吃面罢？”

　　曹景卿依旧是笑着，瞥了一眼他那只邀请的手，握着扇子的右手收在腰间，一扭头，往山下镇子的方向迈开步子。

　　林黄州立在原地，先是愣了一会儿，然后皱眉看了他一直垂在身侧的左手一眼，随即晃晃脑袋，大步追上去：“曹先生别急嘛，时间还早着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