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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8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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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罗宫,神农殿。
一株通体火红,如同枫叶的巨木,耸立在殿中央的天井内。天井四周白玉为栏,有四道泉眼,以蟠龙之形的玉器作为桥梁,将泉水一点一滴的引入龙身,再自龙口中吐出,不停浇灌着巨木。
巨木上结着翠绿的果子。火红的叶片在风中哗哗响着。翠果呈心形,中央一点雪色,被薄如蝉翼的碧瓣层层包裹住,看起来不像果子,反而像是未开的花苞。
此刻大殿中,早聚集了无数婆罗宫门人,每个人的脸上,都不禁露出了兴奋与期盼之色。
婆罗宫主在三司四使的簇拥下翩然而至。她仍然戴着那顶巨大的斗篷,白纱盖住了面容。那红衣妇人随侍在侧,平日嬉皮笑脸的样子也化为肃穆。一眼望去居然有几分端庄的沉静。
“宫主。”待她落座,殿中所有人都向她跪下行礼。秦海与柳翠月赫然也在其中,穿着婆罗宫侍女的服饰,头挽高髻。秦海身材高颀,换上女子的衣服未免有些小,只得别扭的伏低了身子,唯恐人看出异样。
幸好的是两人面上都罩着白纱,谎称患了时疫,以纱遮面隔绝感染。倒也无人怀疑。那个叫桑椹的女子远远的立于人群中,不时不安的向秦海瞟一眼。
她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带二人前来,自知若被人发觉,必难逃一死。但这秦海就如罂粟一样,叫她一见上瘾。她自幼生长于婆罗宫中,甚少见到男子。这秦海人生得风流,嘴又甜,更兼器大活好,床第之间又甚是温柔体贴,轻而易举的便勾了她的魂去。
她将秦海藏于宫中,内心深处虽知不妥,却实指望能与他长相厮守。虽明知对方目的可能不纯,仍然一厢情愿的掩耳盗铃,只盼情郎对她能有几分真心。秦海说有一味药要献给婆罗宫主,说能解她合欢真气反噬之苦。她虽半信半疑,但想若果真如此,自己便可趁机向宫主提出请求,脱离婆罗宫,和秦海一生相守。
而秦海身边突然出现的那个狡狯明媚的女子,一双眼睛真是美丽之极。婆罗宫中修炼合欢真气的美女众多,且功力越高者容颜越艳。个顶个拿到江湖上去都是倾城绝色。然即使如此,这女子仍是她见过的美人中的之最。
她本不欲答应这女子要求到神农殿观看神树结实的请求,却奈不住秦海的软磨硬泡,终于还是心中一软,找了两套侍女的衣服,瞒天过海,将之悄悄的带了进来。
神农殿乃祭祀之所,平日里重门深锁。门上设有五行八卦的符咒,只有宫主的手令与鲜血配合解咒,禁锢着七道铜门的擒龙甲子锁才会应声而开。柳翠月之前并非没有来过此处,然却不得其门而入。她心念冷雪,但亦曾听师傅言过,婆罗宫神树结实,乃世间的一个奇观。这神树七十年方才结一次果。其神实果心上佳者为紫色,次为朱色,再次之为黄色。未成熟时碧瓣,果心为雪色,成熟后芳香四溢,碧瓣化为通透的琉璃肉质,包裏着或紫或朱或黄的小珠。其味或微酸,或清甜,或甘苦。依各人资质所尝之口感亦会发生变化,配合婆罗宫人所练的合欢功法,黄珠直接食用,至少能提升一甲子的功力。
朱果和紫果功效更大。但能够享用它的,一般都是宫主级别的人物。炼化紫果与朱果的方法为婆罗宫传人的不世之秘。其珍异神奇之处,外人不知。但这果子被称之为神实,有一异处便是因其能自动择主。各人用手触摸神木,神木上便会有一颗相应的碧果开始变色成熟,随之脱落。黄朱紫三色径渭分明,谁能得到最上佳的紫果,全凭神实成熟后分化的颜色来界定,并无高低贵贱之分。因而婆罗宫人,本就人人有份。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手摸一摸,便能得到一颗神奇的紫果或朱果。功力略差些的,黄果自然也行。但若是功力不入流者,无法与神木生出感应,那树上的碧果便不会脱落,而是像花一般的盛放飘零。其香气能使人产生迷幻之感。
据说沐浴到这股香气的人,衣襟上的芬芳经年不灭。此香名唤婆罗香,能美容颜,轻肌骨,有催动七情之效。将之置于帐内,浮梦三生,能窥前世今生之秘。收集这碧瓣白珠提纯,三两钱便能值几十万金。因此宫中人人趋之若鹜。而想要获得成熟的果实,得到神木的祝福,便只能再等七十年了。
柳翠月凝视着那株巨大的,火红的树木,心中想着若自己也能侥幸得到一颗神实,师傅是否会因此转怒为喜,放过自己与师弟,取得他的原谅。
这几年她陪伴在琉迟身边,几乎从没见他笑过。他的性情日趋古怪,自己对他的畏惧也是越来越深。但也不知为何,以自己向来放荡不羁心狠手辣的性子,却对这师傅言听计从,几乎从未生出反叛之心。也就是这一回为了冷雪,方才违逆了他一次。
她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什么原因,或者是因为打小在不知事时便被琉迟收养,内心深处,对他有一份天然的亲近,像是家人的感觉吧?
但听得婆罗宫主道:“婆罗宫第七代掌宫尚羽珈,率婆罗一族,伏乞神农上神,施恩下降,赐吾等神木嘉实,佑我一族,血脉兴旺,世代绵延。”
她说着,便以刀割指,将血滴入神木之前摆放的小鼎中。随着一阵轰隆作响,小鼎中浮起一层淡淡的红色烟雾。这烟雾被风吹着,一缕缕的飘向神木。空气中顿时四溢一股无法形容的异香。神木上的翠果开始闪闪发亮,泛出奇异的光芒。
众人随羽珈一起跪倒,低诵道:“伏乞神农大神,降恩我族,赐吾嘉实,佑我一脉,福泽绵长。”
身着淡金祭祀袍的司仪轻唱道:“拜。”
“再拜。”
众人随之三拜而起。
柳翠月盈盈起立。心中忽感一阵恍惚。神木散发的果香飘于鼻端,使她在一片迷离中忆起了一些朦胧闪现的,她早就遗忘的往事。那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她还是个几岁的小女孩的时候……
此时婆罗宫的门人,在司仪的祈颂声中,分列成两队,遥叩顿首之后,虔诚的上前触摸神树,接取属于自己的那颗神实。
婆罗宫中旧例,为示公平,首先上前接取神实的,为未等弟子,其次方为普通弟子,再便是六殿,三司,四使,护宫长老与散人等高层人物。羽珈虽为一宫之主,却是最后一个摘取神实之人。
盖因神树上真正能结成朱紫之果的数量并不多。若先由功力高深者摘取,恐对低层弟子中的资质出众者不公。而每一代的婆罗宫继承人,几乎都是由神木授予朱紫之果竞出。
羽珈的娘亲便是如此。羽珈继任之时,娘亲早逝。因她继承了其母身上开启神树之钥的血脉,方能坐上掌宫之位。但她不肯随意掳劫男子练功,合欢真气反噬,容颜毁损,虽刻苦勤练,武功进度反不及四使,底下之人早就隐隐不服。她亦盼望这次神树结实,能被授予紫果,如此便名正言顺,再无人敢质疑自己的掌宫之位了。
柳翠月瞧着那棵火树光芒闪烁,碧花一朵朵的开放凋零,雪珠纷飞,奇特的异香满庭。偶尔亦有弟子手触神树,得到了黄实。惋惜与赞叹之声便不绝传来。忽的一双手在她背后轻轻一推,一个声音道:“轮到你了。”
柳翠月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走到这株三五人合抱亦拢不住的巨木下,仰头,将手贴上那火焰般的树皮。……
一颗光莹莹的紫果自枝头跌下来,落入她的掌心,芬芳扑鼻。
空气中的喧哗突然静止。
每个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的投向她。三司四使一起站起,红衫妇人仰头而望,羽珈的脸上现出异色,底层弟子们也停止了议论,眼睛都落在她掌心的紫实上。桑椹的脸色大变!这个假冒婆‘一罗宫侍女的女子,居然得到了象征着继承下一任婆罗宫掌宫资格的紫果!最上佳的神实!
这怎么可能?!她本来以为她最多能得一朵碧花便罢了!毕竟她并无婆罗宫的血脉,又怎么可能与神木生出感应,得到神农上神嘉许的神实?!这太不可思议了!如此一来,她必定会引起宫主与一干长老的注意,被带入朝阳殿进修。怎么办?!她藏匿秦海在宫中,私带人入神农殿窥探的事情就要暴露了!
柳翠月的神情却十分的迷惑。桑椹并没有告知她婆罗宫获取神实的诸多规则。所以她并不知她掌心中落下的这颗紫果有多么珍异。
她睫毛轻扬,面纱后的嘴唇微微颤动。此时每一个人都自她的身形与面部轮廓中感觉到她相貌应当美得惊人。而婆罗宫人合欢功法练得越高,容貌会随之变得极美。一个小小的侍女居然能练到面覆轻纱,姿容仍然如此勾魂夺魄,莫非真是神农大神钦点,天赋异禀?四使中的夏使慕莲首先忍不住,向她走了过来。
她一向自傲于合欢功法修炼得极高。容貌在众人中出类拔萃。此时迫不及待,想要掀开这得到紫实的小侍女的面纱,瞧一瞧她的庐山真面目,看看这婆罗宫中,是否有合欢功法比她更高,容貌更美的女人。
桑椹大急。忽的急中生智,越众而出。
她低喝道:“冷云轩侍女善葵,得到天赐神实,还不快跪下叩谢神农上神大恩!是想负上渎神之罪吗?”
柳翠月却仍然在发呆。
自她走到神木下,就有一种奇特的感觉攫住了她。
神木下花香四溢,果味馥郁,将她包围在芬芳里。而那颗紫果紧贴着她的掌心,一股奇特的暖气透过她的皮肤灌入她的五脏六腑。
她脑海里像闪电一样。颈部的某个位置剧疼无比。渐渐的,堵塞在此处的淤血,像是一点点的被暖气给驱散了。她觉得自己的头脑,变得前所未有的清醒。清醒中又透着迷茫。
我这是在哪里?为什么四周围说话的声音,像雷鸣般大,甚至每个人呼吸的声音,都如海潮般浊重起伏?为什么我只听到自己的耳膜嗡嗡嗡在响,却什么也听不清?
她的脑中似是下起了一场巨大的风雪。在狂风的呼啸声中,有火光,有哭喊声,有房屋倒塌的轰然声。她听见一个小女孩沉浸在深渊里发出的绝望声音:
爸爸妈妈,你们在哪里啊……
我好害怕一个人,我好害怕你们会死啊……
你们别死好不好?永远陪着我好不好?我会很乖,很听话的。
……求求你们,快来把我带走吧。
……求求你们,带我离开这个恐怖的世界……
我不想再长大了,成年人的世界太可怕了……
……
这声音寂灭了半晌,像是自言自语,却又以另一种腔调,激烈地反驳起自己来。
不,不,我想长大。一直一直以来,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够长大。
长大了意味着自己能够独立。意味着健康挺拔的身体,意味着我能够像个普通人一样。……
像个普通人一样的生活……
可我为什么就是长不大?!
一个如天际游丝般飘渺的声音,在她耳边不断摇曳。
她听见一个苍老的男声说:“这个小姑娘的身体某些功能遭到过严重的破坏,长大之后,即使能和人成家立业,也不太可能诞育子嗣了。”
他说:“她不能长大的原因,除了那三枚噬魂钉,还有一个原因可能是她遭受的痛苦太多了。内心的压抑使她无法成长。”
“想要让她像一个普通人一样的长大,就必须让她忘掉所有痛苦的记忆。像,一个真正五六岁的小孩一样重新开始。”
“我给她开的药管不管用,就看你如何说服她喝下去了。”
夜空如墨。一个白衣男子忽的自茫茫的风雪中走出来。他右手抱着一个婴儿,左手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那小女孩皮肤黝黑,头发蓬乱,有点没心没肺的笑着。她……是谁?那个男子,又是谁?
白衣赤足,银环在风中轻响。
那张俊秀中略带冷淡的面容,是师傅的模样。
“师傅,”她听见那小女孩甜甜的叫他。而琉迟弯下腰,温柔的摸了摸她的头,说:“这么冷的天,为什么不穿鞋?冻坏了怎么办?”
小女孩抽了抽鼻子,蜷了蜷在雪中冻得发青的脚趾头,哈哈的笑着:“师傅不也没穿嘛?我学师傅,把鞋给扔了。”
琉迟责怪道:“你太任性了。你只是一个小孩子,如何能和师傅比?以后千万不可这样了。”
隔了半晌,又补充道:“等到了集市,师傅再给你买一双。”
小女孩别过脸去,像是不愿让他看见自己的表情。许久许久,方才低声嘟囔了一句:“师傅,您真的觉得我只是一个小孩子吗?”
婴儿忽的大声哭泣起来,怎么哄也哄不好。
“师傅,这小孩儿是谁?”小女孩像是现在才发现他怀抱中的婴儿似的,眼睛发亮,脸颊发红,兴奋又好奇的问。
“……”
“他怎么老是哭个不停啊?师傅,他是你的儿子吗?”
“……”
琉迟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半晌无言。
良久,久到那小女孩以为这个话题早就终结了的时候,琉迟却从齿缝间挤出两个字。
“不是。”
他说:“是你的小师弟。他和你一样,也是师傅捡回来的。”
“哦,”小女孩煞有介事的点头。“小师弟总是哭,是不是因为没有奶喝呀?”
她扑闪扑闪着天真无邪的眼睛,问:“师傅,你今天有没有给师弟喂奶呀?”
琉迟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咬牙道:“我没有奶。”
小女孩似是想要笑出来,腮帮一鼓一鼓的,却一本正经的道:“我听人说,小婴儿哭的时候,只消让他叨住奶/头/,他就会觉得很有安全感,便会止哭了。”
琉迟:“……”
小女孩却像什么也没看见似的,鼓励道:“师傅,你试试看啊。”
“好了。”琉迟沉着脸,干咳了一声:“你从哪里听到的这些?都是些无稽之谈。你师弟他……他不是肚饿,而是先天不足,太过孱弱。”
他说到这里,神情忽的变得咬牙切齿起来:“他要哭就让他哭好了。哭死算了。本来就没人要,哭起来还这么丑,死……死了也好,一了百了。”
小女孩闻言,踮起足尖,就着他怀抱中看了看:“我觉得小师弟哭起来并不丑啊。你瞧他小脸红通通的,师傅,我怎么觉得他长得有些像你……”
琉迟忽的变得焦躁,厉声道:“你胡说什么?他怎么可能像我?他是我捡来的,捡来的!”
他本来温颜软语的形象顿失,脸色扭曲,向前紧走了几步。他身高腿长,步子跨得又快又急。小女孩不得不拼命迈开小腿,飞跑了一阵才气喘吁吁的跟上了他。
“师傅,师傅,你别生气呀。”
“我没有生你的气。”琉迟似是冷静下来,放缓了脚步低声道:“我只是不喜欢,不喜欢……”他语无伦次的道:“我只是……只是……”
小女孩困惑的眨了眨眼睛,满是不解。
“师傅不喜欢小师弟吗?那为什么要收养他?”
一语扎心。
琉迟沉默了。
他说道:“这件事情我只告诉你。”
“你师弟是我掳来的。他的父母和我有大仇。”他冷冷的道,“我劫了他来只是为了让他的父母痛苦。事实上我一点也不喜欢他。他是死也好,活也罢,我一点也不关心。”
“这样啊,那小师弟真可怜。”小女孩若无其事的说,双手捧住了一片飘落的雪花,轻轻一吹,它又在空中飞舞起来,无声的渺散。
“那他叫什么名字啊?我以后就一直叫他师弟吗?”
“……”
琉迟没有说话,双眸茫然而悠远的望着空中飞舞的雪。
小女孩牵着他的衣襟,乖巧的行走着。一大一小的两行脚印并排而列,在他们身后被风雪悄然的掩理。
在漫天无声的寂静里,他忽的开口了。
他低声道:“冷雪,他叫冷雪。”
说完又嫌弃的看了怀抱中哭到失声的婴儿一眼,淡淡的道:“等到了镇上,就找个大夫给他看看。他发烧了。”
小女孩微笑道:“师傅其实还是挺关心小师弟的嘛!嘻嘻嘻,口是心非的人,最讨厌了。”
琉迟不理她,只是板着脸。
小女孩也不以为意,仍然依偎在他身边,巧笑如花,蹦蹦跳跳的走着。她看起来十足的天真可爱,无忧无虑。
然而柳翠月知道,并不是这样的。她只是习惯了伪装成这个样子。伪装成小孩子而已。
在这个小小的身体里居住的灵魂,其实早就已经老了。
她戴着这张孩童的面具,早就摘不下来。但是,这种伪装又能维持多久呢?她其实非常嫉妒那个被师傅抱在怀中的孩子。那是一个真正的婴儿,他会哭,会闹,会生病,会喝奶,然后慢慢的长大,从一个三尺高的可爱孩童,变成翩翩的少年,俊朗的青年……,幸福圆满的过完这一生。
而她像一个在幼虫时便被人折翼捕捉的蝴蝶标本。上天中止了她一切向上的权利,还残忍的将她被毁损的一面向世人定格展示。
她觉得自己活得还不如一具尸体。尸体没有感情,不会计较人们的窃窃私语,更不会对厌恶和抵触生出反应,挨打与受折辱,也不会觉得疼。而她之所以被保留着丰沛的感情,却仿佛就是老天爷刻意的惩罚她,要让她体会到这种被人憎恨与驱逐,惶惶如丧家犬,无处可栖的痛苦。
上天……何其不公。
这个嘤嘤哭泣的婴儿,好不容易在琉迟的怀抱中昏昏沉沉的睡着了。她红着眼睛偏头望了那男子一眼,心想:这个叫琉迟的男人,又能容忍自己多久呢?师傅,师傅,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可若是他知道……
他们在风雪中走了一天一夜,终于在第二日的傍晚投宿到一个小镇。琉迟给那婴儿抓了药,熬成浓浓的一碗药汁,喂他喝了下去。然后他给那小女孩洗了头,用拌了刨花水的檀木梳替她理顺了长发,扎成一条长辫子垂到了脑后。
他朝着镜子中眼睛亮晶晶的小女孩道:“我去给你买几身换洗的衣服鞋袜,你乖乖的呆在这里别动。等下店伙会送饭食进来,你先吃,不用等我。饭菜冷了就不好吃了。我很快便会回来的。”
顿了顿,又道:“还有,替我好好看着他。”
小女孩眼睁睁的看着他走出去,伸手抓着自己油光水滑的长辫,在发梢处轻轻的抚摸着。她似乎对自己的新形象有些不适应,又像是不知所措。漆黑如潭的眼睛眨了眨,却打开门追了出去。
她悄悄的跟在那白衣男子身后,看着他穿过熙熙攘攘的长街,走入人头涌动的集市,买了一大堆花花绿绿的小孩衣饰。
然后他抱着这一堆东西,开始往客栈的方向走。小女孩立刻缩到街道边,躲在墙角里,悄悄的往后退,掉转身往回跑。
直到这个时候,她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她觉得有些惭愧,自己居然会不相信他,竟然以为他会把自己丢在客栈里,把一个他不喜欢的,生了病的婴儿也一并扔给她,自己悄悄的跑路……
就像条件反射一样,她竟然不由自主的这么想。明明之前,还在享受他温柔妥贴的照顾。下一秒,看到他迈开腿,第一个浮现在脑海中的念头,竟然是:又要被抛弃了……
琉迟给她换了新衣,把她打扮得像个粉雕玉琢的汝瓷娃娃,鲜红的皮裘镶着雪白的狐狸毛滚边衬得她的脸蛋亦红艳可爱,喜气洋洋。
小女孩瞧见这些衣服一件件都甚厚,有的甚至是夹棉的双层皮袄子,买的鞋履,也是又厚又暖和。不禁问道:“师傅,我们要去很冷的地方吗?是不是那里的风雪更大?”
琉迟嗯了一声,道:“去雪山。”
小女孩道:“雪山?我听人说,雪山上有珍贵的雪莲,能治百病。还有仙女,居住在冰雪砌成的仙宫中。见到她的人,都会被她迷住,永远也回不来了。师傅,这是真的么?”
琉迟道:“不是真的,没有仙女。”顿了顿,又道:“不过雪莲是有的。能看,亦能吃,只是不能包治百病。”
小女孩大喜,左颊上荡起一个小小的梨涡。她拍手道:“那就好了。等我到了那儿,要摘很多很多的雪莲花,摆满整个屋子。想吃就吃,想看就看。”
琉迟冷冷的道:“雪莲花一离开养育它的土壤,便即枯死了。师傅也没有那么大的屋子,可以供你玩乐。让你失望了。”
小女孩见他生气,不敢再说。忽的灵机一动,问道:“师傅,你吃饭了吗?饭菜都凉了。我叫伙计热一热。”
琉迟道:“我在外面吃过了。”抱起床上的小婴儿,向外走去:“你一个人先睡吧,我在隔壁,有甚么事叫我。”
小女孩怔在那里。她望着琉迟的背影,忽的大声道:“师傅,你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么大的屋子里,我会害怕的。”
琉迟听到了,却没回身,只道:“总要习惯的。你师弟患了病,怕会传染给你。你还是一个人睡吧。”
说着轻轻的关上了门,小女孩凝视着紧闭的房门,低声嘟囔道:“那你怎么不怕他传染?不就是喂他吃了几粒巴豆嘛,又没怎么样,干嘛那么生我的气?果然你说不喜欢他都是假的,心里其实疼得他要死。哼,你不让我看,我偏要看看你们是怎么相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