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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7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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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雪垂下了头。
也不知是为什么,听见人提起柳翠月,他的心里便浮动着一种说不出的甜蜜。他的神情变得温柔又腼腆,心脏怦怦乱跳。仿佛便连柳翠月的名字,对他而言,也有一种无形的魔力。
他低声道:“翠姐她……是这世间最好的人。她长得……和冰姑娘一样的美。”
冰灵素目不转睛的望着他,听他眼中含着羞涩与喜悦的光芒,轻声的说起他与柳翠月相识以来的诸多往事。她瞧出这少年全身心的爱恋着她。在他心里的柳翠月,温柔善良,纯洁可爱,无一处不美,几乎毫无瑕疵。她默默的听到了最后,几乎有些妒忌起来。
如果她真是这样好的话,怎么会任凭你让那婆罗宫主掳走呢?
她想这样提醒冷雪,但瞧着少年在灯下闪闪发亮的容颜,却又不忍心出言点破了。
少年深情的眼睛里藏着情爱的幻梦。这幻梦宛如镜花水月,一触即破。然而大约人一生之中,在年华最好的时候,遇上一个能让自己做梦的人,终究是好的。
虽然梦最终还是会醒,会破碎,被岁月风化成灰。但至少那一刻,心底柔软温暖,存放着鲜活与天真。总比之后心肠变得硬如铁石,再也感受不出这人间的冷暖,要好得多。
冰灵素托腮望着他。
她很喜欢面前秀逸天成的绝色少年。喜欢他说话时,温雅纯洁的神情,光辉中又透着点黯淡的眼睛,他的额头高而光洁,鼻梁挺秀笔直。两道薄薄的剑眉斜飞入鬓,是他五官中最英气锋利的地方。
如果没有这双眉,这俊美到极致的少年,是不是便会如临水自照的水中神祗,少了一分凛冽的霜寒之气,却多了几分水暖春融的旖旎温柔?
冰灵素忽的意识到自己的走神。她脸不禁红了起来。这还是第一次,对着一个比自己年龄还小的少年发花痴。但眼前人的容貌,的确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她几乎从没见过比他更出色的形体。
在暖暖的烛光下,这少年便如一尊高挺坚硬,晶莹剔透的寒玉雕塑,因着他对一个女子的倾心爱慕,而变得柔软,炽热,温润,鲜活。黑宝石般的眸子,因顾盼而灵动有情。
在一个少年原本冰冷的眸子里,突的盛满了一整个春天的融融暖意。这乍暖还寒的神态,如镜中燃烧的春雪,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纯洁而又灿烂的美。
纯洁而又虚幻。像花开到了极致,却被冻在了晶莹的雪中,晨曦射来,朝霞如血。每一样,都是人世间的绝美。然而朝霞将散,晨曦会融化冰雪,怒放的花会在雪水消融时凋零死去。这一切终将消逝,无法挽回。
人世间的事就是如此矛盾。
美的东西并不一定能共存。
当它们交汇时,那一瞬间迸发的光亮便如流星划过天尽头,看似辉煌灿烂,之后等待它们的,却是夜空永恒的寂灭。
但是,眼前这个少年漆黑明亮的双眸,因情爱所闪烁的两朵璀璨火焰,又有谁忍心看着它们熄灭呢?
冰灵素的心疼着,手捂着嘴唇,像是要掩饰自己的惊讶。她说:“你说你们在沙漠里行了七天七夜。无水无粮。你背着她,脚磨破了,嘴唇干涸到开裂。”
“你怕她渴,把自己的血给她喝。骗她说那是猎来的野兽。”
“你们一起来到了无双城,你给她挡剑。为了给她出头,独斗六大门派。她落到岩枭的手中,你不惜下跪。”她说:“你们还曾在钱塘江的怒潮中,漂流了几天几夜,最后流落到一个荒岛上。对不对?”
她欲言又止,眼神怜惜又不忍。
我听了那么多,桩桩件件,都是你对她的付出。奋不顾身的,义无反顾的,全心全意的,不计生死荣辱的付出。
可她为你做了什么呢?
任何人都能自他的叙述中,看出这场恋爱中两人地位并不均等。只有这个初涉人世的少年,仍然沉浸在情爱的甜蜜与喜悦之中一无所觉,语调中满是沉溺于往事的坦然与无邪。
“是呀。”他灿烂的笑着,语调温柔。一个本来如冰雪般凛冽出尘的俊美少年,一瞬间化身为光芒四射的小太阳。
甚至,连他本来风动碎玉,水击寒冰似的声音,也像是撞上了森林边湍急的溪流,一下子被轻盈四散的泡沫与阳光下迸射的水珠,给泡软泡暖了。
“也就是那个时候,她答应了做我的翠姐。我们两个许诺,山海不灭,云霞不散。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为什么你不求她嫁给你?”冰灵素说:“你们的关系经历了这么多磨炼,应当情比金坚。难道她还对你不放心吗?”
冷雪被她问住了,睁大了眸子,倏的摇头。
他说:“这个问题我还没想过,不关翠姐的事。”
没想到就这么一句话,他亦要护短。冰灵素暗叹,不好直接挑明。
“冷雪,你对她太好了。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对我这么好,我一定会嫁给他。”
“我这么说,不是说你的柳姑娘不好,而是两个人的关系,结为伴侣才最为稳定。你既然那么喜欢她,为什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
“那个柳姑娘,一定是个绝世美人吧?”她说:“像她那样的美人,喜欢她的人一定很多。如果你不先下手为强的话,也许会错失良机的。”
没有说出口的是,作为暗隐家族的一员,即使足不出户,也能自风渡秘轮中知道许多武林中不为人知的辛秘。
而这位柳姑娘,赫然便在其中。
她美丽无比,窈窕袅娜。被称为武林中的第一美人。
有着一张世间最纯洁的少女才能拥有的秀丽面庞,同时又明艳清亮,如一滴凝在宝石光辉中的水,折射出五彩的光芒。
艳,是绝艳。
美,是绝美。
温柔,是溺。
灵动,是泉。
媚笑,是燃烧在火光中的霞。
忧愁,是熄灭在花丛中的刀。
一颦一笑,均似出于无心。却灵秀天成,百媚横生。说是颠倒众生,也不为过。
这样的一个姑娘,按理来说,即使有人将金山银山堆到她脚下,也不足为奇。纵使有人负了苍生,只为搏她倾城一笑,便烽火戏诸侯丢了天下,也当是甘之若饴。
绝世美人,本就是用来颠倒众生,祸国殃民的。而美成她这般的女子,若无一段祸乱人世的传奇相衬,怎见得风华绝代倾国倾城?
有多少人拜倒在她脚下,就有多少人死在她手中。
丹枫门因她的一笑而覆灭。血河派四公子为搏她的明眸一盼争斗而亡。黄鹤楼内,艳惊四座的少女盈盈一语,便有无数的少年英杰为之折腰,绞尽脑汁为她献上生辰礼物。
那时,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她本来的名字,叫做柳素月。盈盈美目,脉脉秋波,纤纤弱柳,婷婷身姿,袅袅白衣,潋滟笑容,窈窕十五时。
后来,那些知晓她名字的人,都死在了伤心花和泣魂刃的血轮之下。更多不明真相的人,只知道江湖上曾有一位最美的少女,翩若惊鸿的一闪即灭。人们唤她为柳衣仙子。
取其轻盈似水,袅娜入云之意。
这个将武林搅得风云大乱的绝世美女,在近两年忽的沉寂了下去。再出现时,却陪伴于一个剑法高绝的白衣少年身畔,一袭翠衣,风韵更浓。
谁也不知这两人的出身来历。只知那翠衣少女惊艳倾世,美若天仙。那少年清华绝俗,冰雪出尘。两人宛如一对神仙眷侣,万里风霜,结伴同行。
而此时,她将名字改了一字。
柳翠月。
柳翠月……,冰灵素在心中轻念着这个名字,抬眸凝注着他。武林中人或者记性不好,但风渡秘轮上的记载却不会错。成年后的柳翠月更加美艳,而且放荡不羁。
她的美令人眩目,唯有陪伴在那白衣少年身衅时,才会收敛光芒,露出甫出道时温柔如香兰泣露的笑容。
可是背着他呢?柳翠月从来没有变过。她仍然是当初那个纯洁得如天上人,却温柔又残忍,疯狂又嗜血,不择手段,滥杀无辜的小魔女。
现在她知道了,这个白衣少年,原来就是冷雪。
她也看出来,这少年本来是不善言辞。他放下心防,和自己絮絮叨叨的诉说这些往事。不是为了炫耀,只不过是每回忆一遍,他脸上的笑容便会加深。心中对柳翠月的思念,也便更增一分。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三秋未遏,风雨成愁。
他是籍着这些往事,临摹他离别后的恋人,渲泄他心中无处可安放的思念。
他仿佛自往事中触摸到了她,眼中倒映着她夺目的微笑,自己也不禁露出了心花怒放的笑容。
冰灵素想: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说的就是眼前的情景吧?那少年在灯下,翻来复去的看着掌心中自己赠他的红豆,有些困惑的问:“冰姑娘,这是什么?”
冰灵素笑道:“这叫相思豆。你把它送给你的柳姑娘,她就会明白你的心意了。”
冷雪心中甚感喜悦,说道:“这小豆子朱红朱红的,真是玲珑美丽。翠姐说不定真的会喜欢。冰姑娘,谢谢你。”
看着他小心翼翼的将那两颗红豆收入衣袋中,冰灵素含笑不语。
这绛红的小珠中藏有天然寄生的还未觉醒的蛊虫。送给他,或者可以替他一探那美丽的柳姑娘莫测的心意吧?
冷剑清站在窗前,听着风声起伏,穿林打叶,化成一片汹涌澎湃的涛声,在他的耳中浮沉。
已经近十年了,他没有来过这里。而今,他又临故地,风物仍然,佳人与故友,却早已失去了消息。
他拿出随身携带的玉娘的画像端详,神情恻然。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而这栩栩如生的画像啊,承载着这么多年来无处可诉说的凄恻思念,丝绢泛着黄,在他模糊的泪眼里,凝成一行同样模糊的诗句: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十六年前,他在此地,初遇琉迟与雪玉娘。
那时的琉迟,眉眼青葱稚嫩。俊美的面貌,修长的身材。穿着雪白的衣衫,衣摆下一双晶莹的赤足,几乎被他误认为女子。
玉娘与他容貌相似,只不过更多了几分女子的轻柔。嗓音娇媚,如出谷黄莺。面容端庄婉媚,更觉秀美。
而琉迟的声音,是暗哑的水银,华美中透着一丝无措。他的鼻梁较之尤高,眉色更浓,眼中隐隐有一丝海水般的蓝意。除此之外,二人身高仿佛,从背面望去,便连侧影,也似一模一样。
他曾以为他们是一双兄妹。直到,他坦诚对玉娘的爱意,想要开口向他提亲时,见到琉迟的脸色骤变。他说:“她是我的未婚妻。”
玉娘穿着和琉迟一般无二的白纱袍服,将头上束的马尾放下来,倾泻一头如瀑的墨发。
她说:“我千雪山的族人,一向亲近大地,一生赤足而行,不与外族通婚。但我愿意为你,穿上这缀珠串玉的鞋子。与生我养我的母族,一刀两断。”
那一瞬间,知道她是女子,他欣喜若狂。
那一瞬间,震撼于她破釜沉舟的勇气,他感动万分。
他将她拥入怀中,向她发誓说:“我一定会娶你。以十里红妆,迎你入门。”
那个时候,他不知琉迟与她,已有婚约。更不知道,来自琉迟的阻力,会那么大。大到他不远千里,追踪至冷家堡,血溅三尺,伤人无数,与昔日好友反目成仇,亦要将她带回。
他视琉迟为挚友。
琉迟却视他为情敌。
他杀了冷家堡中三十三条性命。也就是那个时候,他记住了他足上的银环响。那清脆的叮叮当,飘荡在风中时,每一步,都是杀机。
他记得琉迟立于雪中,仰起溅血的脸。他神情冰冷,一字一句的说:“玉娘,你不出来。我将杀尽冷家堡之人,包括你,还有冷剑清。”
“你出来,和我说清楚。否则,这里的每一个人,我都要杀死!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他的武功突然大进,势不可挡,无人可撄其锋。而冷剑清心中有愧,知道是自己先对不起他,不该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夺走了他的未婚妻子。可此时的玉娘早已怀有身孕,他们势必成婚。她再无任何可能回到琉迟的身边。
起先,她神情畏惧,不敢面对琉迟。但随着琉迟所造的杀孽越来越多,她终于下定决心,单独与琉迟一唔。
她对担心她的冷剑清说:“他的心结在我。也是我,隐瞒了婚约与你相恋。剑清,我会向他坦诚此事。若他要杀我,千刀万剐,死生无怨。”
“如我不能归来,你别怪他。更不可为我报仇。但愿来生,你我三人,还当结为挚友,采菊持桂,载酒月中游。”
“只盼我死之后,你给我立墓。是在冷家园内,上书冷剑清之妻五字,平生心愿已足,再无憾恨。”
她怀着必死的决心,与琉迟见了一面。谁也不知他们谈了些什么。只知道结局她安然无恙,而琉迟却走了。他从此杳无音讯,在中原失去了踪迹。
玉娘生下爱子,取名冷玉。从此身体急转而下,患上了咳血之症,一日比一日虚弱。
他和她的恩爱岁月,像是向上天偷来的一点宝贵光阴,终究,还是要还回去。
玉娘的病势,在爱子被掳的刺激下,遍寻不获的失望里,累积加重,终至药石无灵。
临死之际,她含泪说:“是我背叛琉迟,终有此报。但稚子无辜,不该替他的母亲背负罪孽。剑清,你一定要把他找回来,好好将他养大。”
冷剑清忍悲点头。
当她身死之时,他恨不能以身相殉。但两人的一点骨血牵绊着他,教他不能安心闭上眼去,和她共赴黄泉。
他将她葬在冷园内,遵她之愿,刻了墓碑,摆上一壶她最爱的桂花酒,还有数枝梅花。他一个人在坟前坐了许久许久,久到梅花都凋谢了,露湿重衣。他一下子,像是老了数十年。
他沙哑着声音说:“夫人,你放心吧。”
我一定会把玉儿找回来。让他年年为你扫墓,给你上香。我们会在坟前种下你最爱的梅树,在桂花酒的清香里,说起这一路上的江湖见闻。
等他长大了,能够独当一面。那时候……,那时候我便随你而去,一起躺在坟墓里,在泥土中,听梅花雪落,青草破芽的声音。从此生死不弃,世上再无任何人,能让我们分离。
那一天他也似曾听到银环叮当作响的声音。然而爱子失踪,爱妻离世的悲痛摧毁了他。他没有心情理会是否琉迟也得到了玉娘身殒的消息,前来拜祭。一个人饮多了苦酒之后神智近乎麻木,他踉跄的起身,跌跌撞撞的走了。
在他走后,一个白衣人出现在墓园内。
他赤足银环,衣带如雪。
面容俊秀,眼漆如墨,却神情憔悴,满脸泪痕斑驳。怀里紧抱着一个小小的,刚出生的婴儿。
那婴儿发出细弱的,微不可闻的哭声。似是先天不足。他搂着那婴儿,似溺水的人,绝望的紧抓着水中仅存的一块浮木。摇摇晃晃的,一步一步的走近,凝视着墓碑上的字,悲不自胜。
他说:“我对你施了联命术,你为什么不肯解?解了的话,死的人就是我了。”
“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感激你?就会忘掉你对我的背叛,不可能的。雪曜,你如今死在这里,连一个真实的姓名都0没有。这就是你背弃我,背弃千雪山的代价。”
他说:“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原谅你,为了一个中原男子,你背弃了自己的信仰,放弃了我们全族。”
他的眼睛通红,如要泣血。怀中的婴儿忽的尖声哭起来,似是受到了惊吓。而这个白衣男人,显然并不会哄孩子。他低声道:“别哭了!”见不奏效,声音转厉:“叫你别哭了听见没有!再哭我把你摔地上!”
不管他如何焦躁,始终威胁不到襁褓中不知事的孩子。婴儿更加大声的哭泣起来。像是要拿出所有的力气,与这世界叫板一般。那声音,仿佛下一秒他便要哭得晕过去了,可又偏偏在关键处缓过来,在他的耳边凄厉的响个不停。
他无计可施,只好将婴儿放在了地上。那地上还残余着未融的冰雪,婴儿大约是觉得冷,哭得更凶了。斜插在坟墓上的梅花被风吹着,瑟瑟的飘下几瓣来,落在那婴儿的脸上。小小的,皱皱的,哭到通红的脸,汗湿的胎发,孱弱的四肢,仿佛下一秒,便要惊厥过去的凄惨哭声……
他忽的坐倒在地上,双手捂着脸,无力的也哭了。
他哭得那么伤心。眼睛里的微蓝,化成破碎的鳞片,一点点的自眼眶里涌出来。血色的,落在雪中,梅花一样斑驳的颜色。
他哽咽着:“你看看他,你看看他啊!”
“那也是你的孩子,你为什么一眼也不看?”
他还那么小,那么弱……
连名字都还没有……
梅花在他头顶纷扬而落,像是褪了颜色的残红,洒了一地。他蜷缩在残雪里,哭到双肩抽搐,泣不成声。
他说:“雪曜,你是个混蛋。”
“如今你躺在坟墓里,有谁还记得你?知道你的本名叫雪矅?只有我呀。”
“你就这么甘心躺在别人家的墓地里,冠上另一个人的姓?”
他说:“你起来呀!你看他一眼。”
“他还没有名字,你给他取个名字好不好?”
你给他取个名字我就原谅你,雪矅。你别睡了好不好?你醒过来好不好?就像是一场梦,只要你愿意,就能醒过来的。为什么你不愿意?
我允许他随你姓雪,我允许你像从前那样在我面前无法无天。但我无法容忍的是,你会爱上了另一个人,如此决绝的离我而去……
于是那些在心间汹涌的痴狂,无法诉诸于口的爱意,到最后都化成了剧烈的疼痛和仇恨,在他的心口炸裂。
“我恨你。”他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这句话,直到唇齿间都渗出了血。“你从来都不负责任,只知道逃避。”
“你抛弃我,一次又一次。我打小便跟着你,一直当你是我唯一的妻子。可为什么,你给我的,是这样一个……这样一个孱弱的孩子……,连个女儿也不是……”
他抽噎着,浑身颤抖。“为什么你负了我,还要让我一点念想也没有……”
“我知道你早就不喜欢我了。可我不甘心啊,我找了你那么久,久到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为何活在这世上了。”
“那个中原男人究竟哪里比我好?”他问,“为什么你情愿抛下原有的一切,也要和他在一起?你到死都惦记着你和他的孩子,可我和你的孩子呢?你有没有认真看过一眼?”
“你以为死掉了就一了百了是不是?你以为死了就不会伤心了是不是?”他轻声的自言自语,浮现在脸上的,却是一个凄楚到近乎扭曲的笑容。
“我告诉你,这世上的伤心无穷无尽,它们早就吞没了我,势必也会让你在九泉之下不得安生。”
他说道:“我不会原谅你,更不会放过他。我要他和我一样,永生永世生活在痛苦与悔恨之中。”
天空纷纷扬扬,又下起了雪。在黑暗中,白雪是唯一的闪光。大雪将世间的一切都覆盖了,天地变成了它的战场。
狂风有如它的战铠,鹅毛雪片便如玉龙纷飞的鳞甲,在空中翻滚着,咆哮着,永不停歇。
他慢慢的直起身,抱起坟墓前哭声渐趋微弱的孩子,转身离开。婴儿的被褥早就被雪水浸透了。那小婴儿的脸变得青白,上气不接下气的抽搐着。
他伸指轻触着那婴儿冰冷的小脸,将他紧搂入怀中,用自己的体温烘着他,忽的轻轻的哼起歌来。
“展放愁眉,休争闲气,今日容颜,老于昨日。”
“百岁光阴,寥寥者稀。滔滔逝水,急急流年,绿鬓红颜,贪欢一夕。”
歌声湮没在风雪的呼啸声中,他脸颊如冰,眼中的泪水,似也被雪冰冻。脸上变得毫无表情。他赤着足,深一脚浅一脚的在积雪中走着。雪越下越厚,丝毫无停止的意思。他走在崇山峻岭之间,银环轻响,一路向北而去。
他觉得冷,非常的冷,像他怀抱中的孩子一样虚弱。走到半夜的时候,进了一片松林,雪仍在簌簌的落,但声势却小了一些。他隐约瞧见松林尽头似有火光,便加快了脚步。
一个穿着破烂不堪的旧裳,蓬松着一头鸟窝似的乱发,浑身布满泥泞与血迹,脸被涂成漆黑,除了一双眼睛晶晶亮,几乎无法辨清五官的小女孩,骑在一头大牯牛的背上,在急涌的风雪中,闯入他的视线。
琉迟蓦的停住了脚步。
女孩的嘴唇在流着血,连雪白的牙齿缝间,都是流淌的鲜红。看起来就像一个刚刚啃食过血肉的小恶魔。
但她的眼睛是美丽的。暗时如潭,亮时如星。染血的贝齿齐整晶莹,亦如碎玉。
她懒洋洋的抬起眼皮,与琉迟对视着。那把插在大牯牛后颈的尖刀仍然持在她手中,血缓慢的流。她把另一只染血的手放在唇边吮着,眼睛却眨也没眨的凝注他。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她看起来肮脏,疲倦,寂寞不堪,皮肤快黑成了炭。但即使是这样,匀称纤秀的体形,完美蓬松的颅顶,水滴状的瓜子脸轮廓,以及贝齿,明眸……
这一切都在说明,即使她再脏十倍,在烂泥里打无数个滚。她仍然是个美人。不折不扣的美人,本来便是只要一个后脑勺,就能令人想见她的风华绝代的。所谓美人在骨不在皮当如是。琉迟的眉毛动了动,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便在这时,将指尖鲜血吮吸得一干二净的小女孩抬起眼来,对他说话了。
她冲着暗夜中怀抱婴儿的白衣男子笑了笑,沙哑地道:“我饿了。”
琉迟静静地望了她半晌,方才说道:“你喝太多血了。”
他抛给她一大囊水。
起先,她不肯喝。
说怕有毒,说会很烫。她饮血饮得太久,都快变成了本能。早忘却了世间一切食物的滋味。
但是在那个男子鼓励的眼神下,她终于半信半疑的,举起水囊尝了一口。
起先第一口,的确是烫的,像火烧灼着喉咙。但第二口,第三口,第四口……,那男子说,是太多掺合着杂质与毒素的畜血,破坏了她正常人的味感。只要坚持下来,不再饮生血,身体里的毒素便会慢慢散尽,就能像普通人一样生活了。
她其实是不太信的。可这个男子真的对她很好。给她换上干净的衣服,为她梳理乱糟糟的长发,做可口的饭菜。
甚至,那一天他们走到松林的边缘,瞧见那座被火烧成废墟的村庄。望着满地鲜血与尸体,他的反应亦是无比的平静。并没有像以前碰上的人一样,抽出剑来,指着她,惊悚的责问她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是哪里来的魔鬼?
倒是她破天荒的解释了一句:“我只是想偷只牲口饮点血,可他们说我是魔,要杀我。”
琉迟只是垂着睫毛,神情毫不意外。他说:“那以后你就跟着我吧。叫我师傅,我收你做弟子。”
顿了顿,又道:“以后不要再偷牲口的血了。脏,你会长不大的。”
就是听见了这句话,她立刻决定了随他走,叫他师傅,心悦诚服。
长不大,一直是她内心深处挥之不去的噩梦。曾几何时,她哭泣着在一片废墟中醒来。那时窃窃私语围着她的人们尚还心地良善。他们同情她不幸的遭遇,惋惜她失去了双亲,唏嘘她受刺激过度,竟然失去了之前所有的记忆。
可,在那对老夫妻收养了她十年零六个月之后,发现她容颜不改,身高亦停滞在当年,连一厘都未长时。他们惊恐了。
她又一次被抛弃在陌生的集市上,孤零零的,放声大哭。因着秀丽无伦的外貌,她总是能引起人们的注意。于是,另一个家庭收养了她,之后,便是历史的重演。都而复始的接纳与放遂。
为什么我会长不大?为什么我不能像周遭的同龄人一样长大?为什么那些曾经怜爱的望着我的面容,到最后都可怖的扭曲了?我到底是谁?我究竟是被诅咒了,还是他们口中的魔?
可是有些更可怕的事情却无可阻拦的发生了。这个娇弱美丽,看起来永远只有六七岁的小女孩,在被人们窥见她长不大的秘密之后,一部分怀疑,一部分抵触,却有另一些人,眼底藏血,扑腾着兽性的火焰,扑向了她。
反正是个无父无母,失去依靠的孤儿……,反正她根本不可能发身长大,也就无法为自己报仇,更不会怀孕……反正也没有人替她出头,身边的人都视之为异类,畏之如蛇蝎……,反正,她那样小小的身躯,根本也无力反抗。
多么好的泄欲对象,娃娃的身躯,白嫩香软。一张像少女般清丽出尘的面容,眼中含着泪水,怯怯的说着不要。看起来是多么的纯洁,又是多么的逆来顺受。
轻而易举的勾起了人的欲望。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遇到的每一个男人,都开始喜欢/蹂/躏她。而女人们则咒骂她,用指尖刮花她的脸,骂她年纪小小不学好,是个狐狸精。鞭子抽得她全身鲜血淋淋。
她蜷缩在屋檐下,吃不饱又穿不暖。像一只被人丢弃的野狗。她觉得自己的心很痛,不明白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个样子。
其实,那只是因为,她眼睛里流露出的光芒太过卑怯了。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抛弃之后,她眼睛里的天真与纯澈早被替换成了痛苦和哀怨。
这双痛苦哀怨的眼睛,卑怯的打量着四周的一切,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周围人的表情,不敢说错一句话,行错一步路。
别人脸上一点点小小的不悦,都会让她战战兢兢,心惊肉跳,不断的回想自己哪儿做错了,该怎么弥补。让对方不要那么生自己的气。
一切的一切,只是因为她贪恋最初的那一点温暖。想要一个完整的家。
一个视她如普通人,永远会敞开胸怀接纳着她的家……
为了这个梦,她忍耐着。
直到某一天,终于忍无可忍。
她带着满身的鲜血逃到了山上。也就是从那天起,她从溅到嘴里的鲜血中尝到了一种异样的力量。她全身发着抖,不停的呕吐。
但她手刃那个男人时,便已经再不愿逆来顺受,幻梦已碎。当她蜷缩在寒冷的山洞里,听着远处传来的一声又一声的狼嚎,那本该令她心惊肉跳的声音却渐渐使她平静。
她明白到在这个世界上她其实无处可去。她和它们是一样的。那山下如闪烁繁星的万家灯火终将熄灭。那里面的温暖从来与她无关。她只是一个失去记忆的孤儿,一个长不大的侏儒,与其飘零于人海备受欺凌,她宁愿与兽为伍,孤独的一人觅食。然后在某一天,一个人无声无息的死去。
为了获得力量,她开始生饮兽血。渐渐的,她遗忘了许多在人间的往事。忘记了食物的颜色与味道。只记得这山林间的月色,如霜似雪的洒在人身上,冷,冷,冷,只有腥燥滚烫的兽血才能驱散那股要将她身体凝固的寒意。
她渐渐的迷恋上这种味道。原来只有它才能让自己感到温暖,获得生存的勇气与力量。她小小的身体在山林间纵跃,徒手捕猎林间的鸟兽,生食它们的血肉。
她的身体里渐渐凝聚出一股慓悍的野性。清澈的眼睛不再像从前那般柔软如水,而是像燃着的两簇炽热焰火,在黑暗中幽幽的闪亮着。当她潜伏于暗处捕猎时,那眼神亮得简直像狼。唯有饱饮鲜血之后,那眼中的光才会熄灭,化成漆黑的吞噬一切的深潭。
她想:果然,我不是一个人,而可能是一只兽,一个魔。唯有血能使我温暖,让我孱弱的身躯变得有力。人间不适合我。那些柔软的爱与亲情,本就是奢望遥不可及。然而其实像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人间不适合我,那就在山野间求存。靠自己的双手,与野兽搏斗,尽一切可能的活下去。没有爱,没有家人,没有朋友,也一样要活下去。
活下去,成了她唯一的信念。
从此她下意识的避开了人群,把自己与那山下的繁华世界隔绝开来。她在无穷的山野间游走,居无定所,随处漂泊。她开始觉得自由。觉得孤独原来也并没有从前想象中的那么可怕。那林间的风,泉中的月,迤逦在风月中的杨柳,其实都是她不会说话的朋友。她常常对着它们怔怔的出神半天。
那个时候,她的脑海中会忽然闪现出一些模糊的人间记忆。“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似乎是在很久很久以前,自己曾用清亮柔和的声音,一板一眼的念出这四句诗,得到过身边的人的称扬与赞美。那鼓掌的声音,曾让她的心像喝了蜜一样的甜……
蜜是什么味道?甜又是什么感觉?……她费力的思考着,头却越来越痛。无数支离破碎的记忆混淆在一起,让她昏昏沉沉的发起了高烧。在越来越频繁的高热里,她渐渐的变成了一个头脑空白的人,只记得鲜血是唯一的生存欲望。
有一次她从昏迷中醒来,发现有两只熊徘徊在她左右,正试探性的啃食她僵硬的双脚。她高烧甫退,浑身无力,只得一动不动的装死。即使被利齿咬住了脚胫骨,血流如注的拖行了数米,她仍然维持着镇静,强忍钻心的剧痛,一声不吭。
然而最终救了她的,却是她自己的血。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的血有了毒性。那两头熊还没有来得及进一步吞噬她的血肉,便被她的毒血给毒倒在地。然后她挣扎着慢慢爬起,颤抖着将灰白的嘴唇潜近那两只野兽仍在吭哧吭哧喘气的喉咙,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的咬下去。
从那天起,血成了她唯一的食物。甚至连水,她都不能再喝。身体像火烧一样的疼。如同被诅咒了一样,又像是身体起了排斥反应。明明是清凉的溪水,喝到她嘴里,就像熔浆要炸裂开来。
倒是那滚烫的血,能让她的身体冰冷,获得片刻的安宁。
为了应付时不时的高热昏迷,她开始在山林边的村落旁徘徊。那里没有猛兽。她可不想自己在某一天醒来,发现自己的身体在一无所知的时候,被野兽啃掉了一只脚。
然而这时距她初次遁入山林时早不知过了多少年。她此时的形象,和当初被人收养时那个可爱甜美的白嫩小女孩早就大相径庭。如同游荡在林间的孤魂野鬼一般的肮脏模样,生食鲜血时的贪婪与凶狠,总是让无意发现她的人心生惧怕与抵触。她被驱逐了一次又一次,渐渐的,也心起反叛。
她开始杀人,饮牲口的血。
遇到琉迟的那一天,她骑在那头大牯牛的背上,瞧着村落里冲天而起的火光,有一种喝醉了酒似的酣畅淋漓的冲动。她把夺过来的刀刃狠狠的扎在那头牛的颈上,逼它负痛而行。那天晚上下起了雪,她在那头牛的嘶鸣中,骑在它背上左摇右晃,在风雪中上下颠簸。
然后她就看到了琉迟。那个白衣男子在那么大的风雪里,居然若无其事的赤着一双足。他嘴里哼着意义模糊的歌曲,脚上的银环亦随之叮当响,似乎是在哄着怀抱中的婴儿睡觉。在朦朦胧胧的雪光里,这副情景莫名的让她感到熟悉。她停住了脚步,与他相对而视。
有多少年了,她对人们早不再生一丝亲近之心。直觉的认为那并不是自己的同类。却意外地在这白衣男子微带轻蓝的漆黑双瞳里,看到了自己经年未变,落魄孤单的身影。
他们互相凝视着,像是彼此读到了对方心中一些零星又相似的记忆。又似是一个孤独的人,在月光下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欣喜的认为找到了同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