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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桃夭 ...


  •   荆邑于江南之地,并不如何出色,只一片竹林蔚为壮观。世人皆知荆邑竹海延绵,山脚城廓莫不如是,每逢四月,春煕渐浓,触目可及便是极致的翠绿,望得人眼睛清爽,因此便有许多人趁着清明时节来此踏青,顺道品一品荆邑家家户户都拿手的腌笃鲜。
      “这腌笃鲜,用的是肥瘦相间的五花咸肉,新鲜的排骨或是蹄髈,与荆邑山中新出的竹笋一同文火慢炖出来。这菜听着不稀奇,却是取咸肉腌香与鲜肉浓香融于汤中,透到竹笋中,与竹笋的清香混合,入口真是妙不可言。若嫌味道不足,只须再加一道风鹅起味,便又是一番风情了。”
      “我看你倒不是来办事的,只是为了这一道腌笃鲜吧。”
      “说的什么话,我是这样的人吗?”
      “你又不是人。”
      “喂!你才不是人好不好!”
      少年男女的嬉笑惊动了来此地挖竹笋的张家阿公,他停下手中的活,回头望望,只见郁郁葱葱的竹林小道上,一个穿水红衣衫的大眼睛姑娘追着个青衫公子打闹,看起来便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劲头。
      青衫公子先看到张家阿公,有点难为情的停下脚步,“你看,人家阿公都要笑话咱们了。”
      红衣少女却嫣然一笑,走上前,“阿公,请问你家里能吃到腌笃鲜吗?我听说越是山林人家腌笃鲜做的越是好。”
      张家阿公见她娇憨可爱,笑道,“正是这样,腌笃鲜必须得食材新鲜,比如这竹笋,这东西可是鲜货,不出三五日就软了,吃起来不鲜洁。我们家要做腌笃鲜,就是这刚挖出来的竹笋。”
      “太好了,阿公,我们可以上你家叨扰吗?”红衣少女眼睛笑弯成一道,讨喜的看着张家阿公,实在也是难以拒绝。
      “这位姑娘,本来山里人家不是这般小气的,只是——”张家阿公犹豫了一下,站起来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小屋,道,“我家本就是那边,若是中午,阿公便去为你做一道腌笃鲜也无妨,可是,眼下日头要落了,我得赶回城里儿子家去。”
      红衣少女看看小屋又看看张家阿公,不解道,“为何阿公要赶着去儿子家?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张家阿公面露惧色,扭头看看四周,这才轻声说道,“姑娘,不瞒你说,最近这山里——闹,鬼!如果日落后还在这里,就会被鬼挖心掏肺。”
      “啊?挖心掏肺的鬼?”红衣少女不由得大笑起来,“难道鬼不是应该吃掉人的精魄么?挖心掏肺的干什么?”
      “姑娘,不要乱说,真的有鬼,我们这里本来也住着好些人家,几十个人,可这一个月里面,倒死了有七八个了,都是被挖心掏肺。所以,现在已经没人敢住下了,我也是为了维持家计,趁着白天挖些竹笋去卖,傍晚就要赶回去的。”张家阿公一口气说完,只觉得背心潮透,手上也犯哆嗦,想了想便忙不迭背起竹篓,“姑娘,劝你们同我一道下山,到城里我也能做腌笃鲜给你们吃。”
      红衣少女还是咯咯笑着,“没关系啦,阿公你回去吧,我们还要在这里玩一会儿,这大好的春光,怎么能辜负呢?”
      “你这姑娘,怎么不信邪呢?”张家阿公叹了一句,便往山下走,走了几步,又狐疑的回头看了一下,这一看惊得他险些脚软摔倒。那小道上,哪里还有红衣少女和青衫公子的身影,他倒吸一口冷气,半晌才惊呼,“鬼,是鬼,有鬼啊!”

      入夜,荆邑城中竹影婆娑,每一处都响着轻柔的沙沙声,这是荆邑人入眠的好曲调,多少年的习惯。然而在城西弄竹巷的一个小院落里,仍旧烛火摇曳,窗户纸映着烛台,笔架,大摞书籍,一望便知是备考的人家。
      王家姆妈在厨房为儿子烧了夜宵,是一碗热腾腾的荠菜馄饨。儿子最喜欢这一味春天的野菜,她白日里去田埂挖了许多,特为包了这一餐。
      她端着馄饨走到儿子房门前,敲了敲门,“儿啊,儿啊,娘给你送夜宵来了,是你喜欢的荠菜馄饨。”
      儿子并没有做声。
      “想是又读到伏案而睡了,这怎么行。”她含着笑,推开门,只觉得一股清香扑面而来,“儿啊,你还熏着香?好啦,要睡到床上去睡,也不急着这一时半刻看书了。”
      她的儿子没做声,仍旧伏在书案上,显是睡得极熟。
      “儿啊,去床上睡吧。”王家姆妈上前去推儿子,谁知儿子忽的一歪,倒在地上,她定睛一看,年轻人衣裳敞开,一道从胸到腹的伤口咕咕冒着血、脂油、胆汁,肠子慢慢流了出来,胃袋凸起,而胸口的大窟窿里,丢了一颗心。
      “啊——”昏过去之前,她的眼前闪过一道红。

      清晨的阳光冲破了一夜的阴霾,却冲不破人们心中的恐惧,人们围聚在离弄竹巷不远的地方看着官府来人抬尸体,封院子。
      “原以为只有山上才有鬼,没想到鬼杀完了山上的人,开始进城了,我们怎么办啊。”
      “我已经和媳妇商量好,中午就往她娘家去。我劝你们也躲躲。”
      “是啊,得避避风头,今天是王秀才,谁知道明天是谁呢?”
      “我听说,王家姆妈亲眼看到鬼了,是个红衣女鬼。”
      “是吗?红衣服的鬼可都是厉鬼啊。”
      “那咱们要赶紧离开荆邑才行啊。”
      人们慌张的四散开去,都想趁着日头盛时逃离这闹鬼之地。
      他们跑的时候,都没注意到路边。游街廊子上,一个红衣少女搬来一个竹凳坐下,手里拿出个春饼,吃得香甜。身旁的青衫公子皱着眉头数着荷包里的铜钱和碎银子。
      “阿蛮,再吃下去,盘缠就都被你吃光了。”
      “荆邑的春饼,饼是炭炉烘制的,松软又有韧劲,带着果木香。里面呢,包的是荠菜和竹笋,少许肉糜,一起用油炸过,别提多好吃了。”红衣的阿蛮姑娘满满咬了一口,含混不清的继续说道,“春天历来有咬春习俗,古人云“咬得草根断,则百事可做”。你不来点?”
      “免了。”青衫公子将铜钱一枚枚装好,漆黑的眼眸扫过门前来来往往的官差,“我觉得你再穿红衣服,就会被当成红衣女鬼的。”
      阿蛮又咬一口春饼,嚼着,歪着脑袋看他,“就算把你当鬼,也不会把我当鬼的,放心放心。再说,你见过这么爱吃会吃懂吃的鬼吗?”
      青衫公子漫不经心的抚了抚她的头,“近来,你的腰身粗了三分。”
      “找死!”

      荆邑城的这一夜十分难熬,家家点灯围坐守天明,就怕女鬼前来害命。
      俗人皆是如此,自然有不俗之人。
      城北布行弄有一个刘姓青年,是布行的伙计,天生几分精明,人称小算盘。虽然是听说了城西王秀才被鬼掏心挖肺,他却不以为然,偏偏打了一壶好酒,切了半斤牛肉,炒了一碗蚕豆,再添了实实足足一碗米饭,在家里吃饱喝足,躺下便睡,香甜入梦。
      子时,邻人家未满月的小孙子也停止啼闹,进入梦乡。布行弄幽幽深深的巷子在月色下,却添了几分寒色。
      一阵风拂过,惊起路上几片竹叶,青绿的叶子慢慢卷起飘在空中,晃晃悠悠的落在小算盘家门前,未待落定,忽然狂风大作,刚落下的竹叶又被卷起老高,只是,再落下,却仿佛变戏法一般,成了一片片娇艳的花瓣。
      这花瓣粉嫩,带着月色而来,又透着青,可仍旧不脱娇滴滴的媚态,飘来时一股子沁心香气也越聚越浓。
      香气和着花瓣顺着半开的窗子进到小算盘的屋子,盘桓在空中良久,渐渐聚起,竟是化作个人形。
      这人静静站了会儿,便径直往小算盘床前走去,并不带一丝犹豫。到人前,一只手往小算盘胸前伸去,原是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临到胸前倏的化作一段狰狞树杈,本道原木淳厚,这一树杈却极尽戾气,枝桠入肉,血肉翻卷。
      “哎呦。”床上的小算盘嘴上喊痛,却不禁哼哧一笑,一手牢牢钳制住怪样树杈,一边已然爬起,“阿蛮,你猜的果然不错。”说话间,形容转变,化作那青衫公子。
      红衣的阿蛮从角落走出来,笑嘻嘻的,“那王生家中沾着花粉呢,定是花妖无疑了。”
      “你们是什么人?”
      阿蛮笑眼弯弯,打着了银灯,屋子里一亮,那花妖便无所遁形了,她挣扎了几下,竟挣不脱青衫公子的钳制,脸色瞬时惨白,咬死了唇,恨恨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我叫阿蛮,他叫锦言。”
      花妖一听这两个名字,两行清泪忍不住滑了下来,颤声道,“天师阿蛮!还有,还有——”
      锦言轻轻放开她,将食指放在唇上“嘘”了一声,“说说你为什么要找阳年阳月阳日的人下手?”
      花妖抬头看着他,又看看阿蛮,阿蛮正笑嘻嘻从荷包里掏糖块吃,“你别看我啊,只管说,我看你模样清清秀秀的,娇娇弱弱的,也并不像是什么坏妖怪嘛。”
      “我,我——”花妖抹掉眼泪,“我叫灼华,本是竹海南山的一个桃花妖。”
      阿蛮掏出糖块,吃了一颗,顺手又塞了一颗到锦言口中,锦言皱眉头她全当没看见。“这麦芽糖可好吃了,不许吐出来。”转头又问,“竹海是竹妖的地盘,你肯定被欺负得很惨吧?按理说,它们应该不容许你长在那里吧?”
      “正是。因为它们每日欺凌,我也便渐渐枯萎,只剩下一丝精气,连人形都聚不起来。直到方慎行方公子来南山小院备考秋试。”

      “这桃树在荆邑倒是少见,尤其是竹林深处,可惜几近枯萎,许是多日未沾水露。守墨,你去拎桶山泉来浇灌。”
      “桃树质弱,与竹子同种,只怕被压制,守墨,去拿锹铲来,我要把竹子移到后院。”
      “今日风大,桃树才发了几枝新芽,折了就不好了。守墨,你同我一道,搭起架子来护住新枝。”
      “才好了几日,怎么发起虫来,守墨,拿木夹给我,这些虫早除去才不会成患,等来年便能花开满树了。”
      “守墨,我最近眼睛有点看不清楚,你帮我看看,桃树是不是结了花苞?”
      “守墨,那里是什么?模模糊糊的,是不是桃花开了?”
      “真的,开了吗?可惜,我已经看不到了。不过,我还是能想象得出是怎样的一番美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所以,那位方公子得了眼疾?可这跟你到处杀人有什么关系?”阿蛮看着眼前这个面容娇艳,眼神却无比坚定的桃花妖,再想说话的时候,被锦言扯了把衣袖。
      “竹妖们说,只要杀够四十九个阳年阳月阳日生的人,取了他们的心交给它们,它们就会帮我医治方公子的眼疾。”灼华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有点烧热,双颊也激红了。“所以——不管要我做什么都无所谓,只要方公子可以安然无恙。”
      锦言皱眉,“第几个了?”
      灼华笑了起来,这笑容美得耀眼,“还差——最后一个!”她的笑意还未收起,突的化作一团花瓣冷香冲出窗外。
      阿蛮和锦言心知不妙,紧随其后,到院中,却看见灼华手中托着一颗血淋淋冒着热气的心,地上是小算盘破败的身体。他的死状比王生更可怕,尸块遍地。而灼华粉红的衣衫上也沾染的到处是血,想是出手太重,血迸射而出。
      她幽幽转身,瓷白的脸庞挂着几道血痕,“我知道你们不会放过我,可是我一定要救治方公子,这一点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拦我。待我治好了方公子,天师,你就算让灼华魂飞魄散也没关系。”
      阿蛮难得的没有笑容,冷冷道,“你听说过阿蛮很好说话吗?”
      “没有。天师阿蛮,出手无情。”
      “你觉得方公子要是知道他的眼睛是你害了四十九条人命治好的,他还会想要那双眼吗?”
      “我不管。我只要他好起来,我只要他还和以前一样,念书,踏青,会友,然后去秋试,然后一步步飞黄腾达,然后过一辈子的好日子!”
      “这些没有你的存在都可以?”
      “都可以。我本就是最弱的一缕魂,是他给了我活下去的机会,只要他好,我存在与否又有什么关系?”
      阿蛮手上多了一支剑,清寒透骨,可锦言先说话了,“也许,他想要的只是你在院中生,他在花下赏。”
      灼华眼中闪过一道莹光,再看,滴落下来却是滴滴血泪,只是转瞬又笑起来,最温柔最惬意的一抹笑,唇轻动,“来不及了。”
      说话的同时,阿蛮手中寒光已动。

      方慎行的眼睛在暮春的某一个清晨,忽然好了起来,他看得到远山,看得到竹林,看得到碧瓦白墙,看得到书童守墨,却唯独看不到院中的桃树。守墨说那桃树一夜之间就枯萎了,老爷便命人铲了,移种了竹子。
      竹林在风中总是发出沙沙声,方慎行走在小道上,听着这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响,没来由的有些烦闷。忽然,他停住脚步,回头,竹林的那边,仿佛有一抹桃红掠过。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阿蛮靠在锦言肩头,仔细听着,良久才道,“我听到了方慎行心底的声音和灼华精魂最后的声音叠在一起。他们念着《桃夭》。”
      锦言笑笑,摸摸她的头,“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你说怎么就被她拼死一击,送出最后一颗人心呢?幸亏最后打散了她的精魂,不然就出大事了。”
      “这个得问你啊。”
      阿蛮啐了他一口,“问我干什么?该问你为什么不挡着她。”她跺脚跑开,锦言自己咕哝了一句,“还不是你自己网开一面?还偏要嘴硬。”
      阿蛮的声音远远传来,“不要以为我听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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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桃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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