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许好好

12、仙凡（下）

　　然而在莲台呆了整整一个月之后，宝姝终于还是坐不住了。

　　在那个世界自己还有父母，如果自己就这样突然失踪了，他们又该有多么的焦急和伤心呢？

　　夜莲不让她回去，她便有了自己离开的念头。从桃林走她怕迷了方向，于是那天清晨，夜莲又早早的出去了，她沿着莲池上的九曲桥，自己一点点的摸索着向前走。

　　再大的湖，也会有尽头吧？

　　她一路小心翼翼的走着，弯弯曲曲的浮桥，不知延伸到何处。

　　直到日暮，她也没有看到岸边。

　　面前是连天碧的荷叶，身后也是。

　　远远的荷叶托着半轮日头，颤颤悠悠，点缀在荷叶中间的莲花被夕阳染得火红，仿佛一盏盏火焰，燃烧腾跃于莲池之上。

　　火焰。

　　宝姝突然感觉的有些冷，蹲下身来，手臂轻轻的环住自己的身体。

　　就在这时，她看见莲池里面，层层莲叶之中包裹着一个穿着黑色衣裳的男子。

　　男子像婴儿一般蜷缩在莲叶之中，墨夜一般的长发遮住他半张脸庞。

　　宝姝抓住冰凉的玉石栏杆，探出身子，想要看得更仔细些。

　　露珠颤巍巍的从荷叶上滑落，含苞待放的荷花轻轻摇晃，那个身居莲花深处的男子轻轻动了动身体。

　　宝姝吓得向后跌去，险些跌倒在地。

　　绸缎一样的长发从他的身上滑落，他缓缓的坐起来，舒展身体的姿势自然而又优雅。

　　熟悉而陌生的容颜。

　　黑衣黑发的映衬下更显得肌肤如雪，宝姝惊讶的望着那张似曾相识又明显不同的面孔，张大了嘴巴。

　　男子嘴角笑意似是而非，眉心盛开着一朵黑的的莲花，诡异而妖艳。

　　和夜莲如出一辙的样貌，只是五官更加深刻，减了少年的稚嫩，填了岁月的痕迹。

　　他缓缓站起来，犹如一朵黑色的莲花，宽大的衣袖一甩，袍子的边缘盛开在微波荡漾的莲池之上。

　　宝姝久久讲不出话来。

　　“不要说话。”男子将食指竖在唇间，温柔的声音像是夏夜里的风，静静的拂过宝姝的心房。

　　宝姝早已不能言语，甚至连点头都失去了力气。

　　妖异的男人，和夜莲如此相像的男人。

　　大量而离奇的信息一下子全部涌进宝姝的脑海里，她呆呆的望着男人展开衣袖，像是一只黑色的蝴蝶，缓缓的飞起来，又缓缓的落在她的眼前。

　　“不要说话。”他在她的耳边轻轻的吹气，她的脖颈浮起一层细密的疙瘩，却仿佛被那声音蛊惑了般，一动不动，“不要躲避。”

　　然后，一个轻如鸿羽的吻，落在她的唇边。

　　男人的眼睛像万年的古井一般幽深无波，让人一眼便深深陷入。

　　“你的小情人要来了。”他揉了揉她披散着的半长头发，嘴角还噙着温柔的笑意，“我得走了。”

　　宝姝恍惚的看着他，竟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说完，他的嘴里发出奇怪的尖啸。

　　一只黑色的大鸟从日落处直直俯冲过来，宝姝吓得尖叫一声，抱住头蹲下来。

　　那只黑色的大鸟竟然长着一张妖媚的脸，如二八的少女，冲宝姝展颜一笑。宝姝捂住了嘴巴，尽量克制住自己不再尖叫出声。

　　男子踏上鸟背，然后向宝姝伸出一只手来。

　　宝姝像刺猬一样缩成一团，摇了摇头。

　　黑衣男子嘴角的笑意凝住。他深深的望了宝姝一眼，叹了口气，一鸟一人乘风而去。

　　那一眼，有怜惜，有悲悯。

　　像为少女今后命运的叹息。

　　夜莲找到宝姝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天上星河浮动，又累又饿的宝姝靠着曲桥的栏杆，抱着膝盖，像刺猬一样缩成小小的一团。

　　夜莲发疯了一般从莲池的另一端飞来，他飞的很低，几乎是贴着湖面，生怕漏掉一个角落。

　　湖面上的荷叶被他一挥袖子，践踏的乱七八糟。

　　宝姝低低的叫唤了一声，就听见“哗啦哗啦”荷叶翻动的声音愈来愈近。

　　那张写满了委屈和不安的脸就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宝姝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不敢与夜莲的目光对视。

　　本来离家出走就够丢人了，结果还惨兮兮的被对方找到。不知道是着凉了还是别的，她觉得自己的脸上烧得厉害，身子有冻得直哆嗦，只好低头把自己团的更紧了。

　　“姝姝……”

　　“姝姝……”

　　那个软绵绵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回放，像被主人丢弃的小狗，任再狠心的人也没有办法置之不理。

　　宝姝终于小心翼翼的抬起头来。

　　“姝姝，姝姝不要走。”夜莲绞着袖子，眼睛里都是泪花，盛得满满的委屈，“夜莲，夜莲哪里不好，姝姝告诉我，不要走……”

　　他小心翼翼的去抓宝姝的袖子，生怕被拒绝一样，说着说着，嘴角一撇，竟然委屈的掉下眼泪来。

　　宝姝的胸口一滞，不知所措的望着拽着自己袖子擦眼泪的夜莲，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才好。

　　明明比自己高上有足足一头，却瑟缩在她的脚边，像是一只柔柔弱弱的小狐狸，让人恨不得捧到手心里。

　　美丽而易碎。

　　夜莲先是无声的掉着眼泪，刚开始还胡乱的央求着宝姝，慢慢的就变成了抽噎，最后索性放声大哭，一头扎进宝姝的怀里，像是被欺骗了的小孩子，那哭声让人的心都碎了。

　　宝姝轻轻的抱住他，心疼，自责和负罪感同时涌上心头。她低头把自己的吻印在他的头顶，静静的抱着他，一动不动。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不应该不告而别，不应该自作主张。

　　我更不应该扔下你一个人。

　　对不起，对不起。

　　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道歉，并且暗暗发誓。

　　一定，一定不会再扔下你一个人。

　　一定，一定会一直陪在你的身边。

　　沉静的夜色里，漫天碎银，仿佛触手可及。半轮银盘悬于天际，柔波流转。

　　摇曳的白莲，起伏的荷叶，紫裳的少年，白衣的少女，画面仿佛在这一刻定格。

　　谁也没看到，一个黑色的影子在天的尽头飞过，那黑影似鹿似马，身影印在半轮明月上，身形优美，姿态倨傲。

　　就像是在，嘲笑着什么。

　　两个人相互依偎的岁月就好像天上的流云，温柔而安静的从天的一边飘向另一边。

　　日子平静无波，却并不让人感觉到厌倦。宝姝的病还是没有好，夜莲还是会一边帮她梳理气息，一边抱着她心疼的掉眼泪；莲台的莲花还是永远素白如雪，桃林也永远有飘飘扬扬的花瓣落下，夜莲还是会隔几天就消失上一整天，回来的时候身上有隐隐的血腥味。

　　宝姝从来不问，无论是自己的病，还是夜莲的去向。

　　她只是静静的抱住夜莲，把头埋进他的胸膛里。

　　晚上的时候，两个人就躺在房前的草地上，像以前那样，手牵着手，望着流动的星河。

　　这里的星星看起来格外的明亮和清晰，就好像举手可及。

　　莲台没有宝姝可以食用的东西，夜莲就会时不时跑出去弄些奇奇怪怪的食物来。有五颜六色的果子，有奇怪的动物的尸体。

　　甚至有一次，夜莲扛回来的庞然大物，宝姝围着转了好几圈，怎么看怎么向影视剧里看到的龙。

　　不过宝姝的烹饪手艺实在拿不出手，再好的东西由她之手弄出来，也只够果腹。

　　不过，还是吃的很开心。

　　自从那天晚上宝姝把自己完全的交给了夜莲之后，每到深夜，夜莲也会痴缠着宝姝。光滑微凉的石床上，宝姝常常望着窗外的星空出神，然后轻轻把吻印在夜莲的额头上。

　　赤裸的肢体相交缠，宝姝的指尖划过夜莲紧致的背后。

　　迷乱的喘息和满足的叹息在孤寂无人的夜里回荡着。完事之后，夜莲就会像八爪鱼一样紧紧的依附在宝姝的身上，深深的睡去。

　　脸上的神情乖巧和满足，如同孩童。

　　傻子。

　　宝姝常常这般就着月光，痴痴的瞧，哧哧的笑。

　　傻子，这样真好。

　　又是快一个月过去了。

　　一早上夜莲又不见了踪影，桌子上放着新鲜的果子。

　　果子是紫色的，状如葫芦，问夜莲叫什么，他也说不上来。只是有一次偶尔摘来，宝姝直夸好吃，夜莲才记住了。

　　宝姝吃了果子，一个人在屋子闲着无聊，晃晃悠悠的往桃花林的方向走。

　　刚迈出石屋，桃花林的那边远远的飞过来一个人。

　　从来这儿的那天起，除了夜莲和那个奇怪的黑衣人，宝姝还没见过别的什么人。所以直到那个粉色衣裳的女子落在她的面前，她才感到了一丝怪异甚至是惊慌。

　　她本能的回头望屋子里看，可是夜莲不在。

　　女孩子穿着粉红的衣裳，巴掌大的小脸，大而富有灵气的眼睛，肤若凝脂，姿若弱柳，有种我见犹怜的气质。

　　可是这里的人，并不是因为长相貌美，就不会伤害别人。

　　那个红衣罗刹的漂亮面孔从宝姝的眼前闪过，让她打了个激灵。

　　宝姝贴着身后的白玉栏杆，问：
　　“你……”

　　她刚吐出一个字，那少女突然间“扑通”一声跪倒在她的面前。那双水灵灵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豆大的泪珠从苍白的脸颊滚落下。

　　“大人你行行好，让仙君殿下饶过九大人吧。”

　　宝姝被她突然的举动唬了一跳，慌乱的弯腰要搀对方起来。

　　谁知那少女说什么也不肯起来，伏在宝姝的脚下一个劲儿的磕着头，泪水打湿了宝姝的裙角。

　　少女双眼红肿，鬓发凌乱，鲜血从额头渗出，看着好不凄凉。

　　“你，你起来好好说，”宝姝也不知道该安慰些什么好，蹲下来，平视着她，“你慢慢说给我听，什么仙君，什么九大人，要不然这样也解决不了问题。”

　　对方听闻抬起头来，望着宝姝的眼睛，像抓住了棵救命稻草一样。

　　这些日子的惊惧和绝望仿佛终于将她压垮，情绪像洪水一样爆发出来，她整个人趴伏在地上，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

　　“慢慢来，”宝姝轻轻的抚着她的后背，柔声安慰，“如果我能帮你做什么。”

　　少女的哭声渐渐低了下来，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抓住宝姝的手，用力之大让宝姝不由自主的皱了皱眉。

　　“请您救救救九大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