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定贤后》容醺

2、楔子——当时已留心，何况到如今。

　　夜已深沉，他却仍在灯火下批阅奏折。天很冷，他打了个寒战，心火却很是燥热。
　　折子太多，他的眼睛早已经酸涩，却不得不耐着性子一本借一本摸来看。他摸来下一封，打开看，字体竟有些和先前几封不同。
　　是簪花小楷。印象中，只有她能将这种字体写得轻盈秀气却又有风有骨。
　　果真，最后一行字是：罪后鎏景氏。
　　他皱了皱眉头，返回最前页，默默读来：
　　重轩，我来成全你，也成全自己。鎏景氏族灭，长姐自刎，今日，我自请废后，列罪名三条。
　　其一：残害妃嫔，毫无仁德之心。荣贵妃那日险些摔倒流产，是我派人将册封典上的石头磨光，在她鞋底抹上油，虽残害未遂，但心仍有愧疚。
　　其二：嫉妒成性，草菅人命。淑妃曾以信件通敌叛国，但她第二次没有背叛过你。是我嫉妒她，派人伪造斡达汗部落书信，致使她沦落牢狱，而她的死，也是我一手造成。
　　其三：妄图混淆国嗣，罪无可恕。荣贵妃之子早在当日其临产，便被我与太后联手调换成我长兄之子，而真正的皇子如今在李家寄养。每每想起，心怀愧疚，今日一吐真言，方得心安。
　　言尽于此，望圣上成全。
　　罪后鎏景氏

　　弘祯重轩手一抖，将折子放下，揉了揉眉头。
　　他设计将百年大族鎏景氏一举剿灭，杀她父兄，逼死她长姐——太后，她却将一切毫不保留的告诉他，这些年，他不是没有利用过她，可这一次，他感到莫名的心悸。
　　如果没有这封折子……
　　他原本打算过些时日宣布立荣慧极的儿子为太子，如果没有这封折子，他弘祯氏的江山就要落入他人之手！
　　他低头再看看折子，毫不犹豫写上了那个“准”字。只是，他发现，颤抖的笔尖带着浓厚的墨汁虽然勾出与往常一样刚劲有力的字，可毛杂的字边确实不可忽略的。
　　一定是批折子太晚。他这样想。明日一定好好教训教训那些废话连篇的迂腐老头子们，叫他们没有什么大事少送到这一堆没用的折子。
　　他合上折子，随手放到一边，起身打了个哈欠。外边的小太监急连忙进来，低声道，“皇上今日去哪位娘娘宫中？”
　　他不假思索，“就贵妃的秀銮宫吧。”
　　“回皇上，贵妃娘娘近日身子不舒服。”
　　他一愣神，问道，“现在是何时？”
　　“回皇上，已经丑时了。”
　　“已经很晚了，她们怕是早已经睡下了。朕也困了，服侍朕就寝吧。”
　　“是。”

　　他躺在床上，脑中依旧是那份折子里的言语。他信她，信她所说的话，因为他明白，她又多爱自己。可自己也正是借着她的爱，灭了鎏景氏满门。
　　云栖，朕不信，你没有一丝怨，一丝恨。
　　他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香烟缭绕，星空闪烁，皎月挂在天空恬静安逸，是何人入梦？
　　梦里他回到十六年前，他日夜担惊受怕的那一年。
　　那时他已十五岁，父皇很欣赏他的才华，他稳坐太子之位，毫无忧虑。
　　可是，不久后，父皇最宠爱的颖华夫人诞下了他的又一个弟弟。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颖华夫人，再也不掩饰她的气焰，宫里的人都能感受她日益膨胀的野心。
　　那一年，他的日子不在安逸，做梦，他都会梦到父皇废了他。
　　他清楚看见父皇眼中对颖华夫人的依恋，和对幼弟的宠爱。
　　骄傲如他，在母妃逝世后三年，终于跪拜在金瓯宫前，求那个与他同岁的嫡母——鎏景氏云深，做他的母后。
　　可是这个母后并没有为他庇护任何灾难，她不过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
　　那一日，他中计，被逼逃入御花园深处，满身狼狈的他躲在草丛中，像一只遍体鳞伤的幼犬。
　　他朝前看去，那是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正傻愣愣地追着蝴蝶。她一眼便发现了草丛中的他，笑嘻嘻地说：“小哥哥，我们一起玩！”
　　他诚恳地拉着她，说：“我和一个人在玩捉迷藏，一会儿如果有人来问你，千万不要说我在这里，你看见过我好么？”
　　她说，好呀！我最喜欢玩捉迷藏！
　　他循序渐诱，和她拉钩取诺。稚嫩的童音自此便留在了他心深处。
　　听到脚步声，他匆匆躲回草丛中。
　　那个衣着华丽的女人，像一只老鹰，细细搜索了周围，看见了小女孩，步履摇曳地走过去，轻轻蹲下，揽着小女孩的腰，问道，“你可看见有个人从这里经过？”
　　她说，她从来没看见有人来过。
　　他猛然睁大眼睛，因为他看见颖华夫人放在她腰上的手渐渐收紧，她的身子在微微颤抖。
　　这个狠毒的女人，居然在掐她！她的脸都变得狰狞可怖！
　　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可他却能清晰感到她所承受的痛苦……
　　忽然间，颖华夫人懒懒一笑，猛然推开了她，缓缓站起身，道，“走吧，贼人应该不在这里。”
　　他依然不敢动，他看见小女孩抚了抚被掐伤的部位，飞快地跑开了……
　　很长时间过后，他才从草丛中走出，颓唐，狼狈。
　　一路漫无目的地走，他突然开始惧怕这个地方。
　　“太子？”
　　他抬头，“云泽哥哥。”自小教他骑射，照顾他，爱护他的鎏景云泽。
　　“你这是从哪里回来？怎么浑身脏兮兮的？”
　　“摔了一跤。对了，云泽哥哥，你可知道今日有谁携家眷入宫……就是……带进宫中一个小女孩？”
　　鎏景云泽沉吟片刻，“皇上召见宫外的冯奇人，特许他将那七岁便能唱出绝妙之音的女儿一同入宫演奏，你说的便是那个小女孩吧？我见过，人长得极是甜美可人，懂事又天真。你问这做什么？”
　　是她了……
　　“没什么……云泽哥哥我走了……”
　　当时已留心，何况到如今。
　　幼时回忆中的面容竟与她——鎏景云栖重合在了一起……

　　他猛然睁眼，泪水缓缓流下，沾湿了枕衾。
　　他翻了个身，低声絮语，“是雅颂……不是云栖……不是云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