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有终时》顾雪烬

2、世有终时

　　耳边雨声骤然消逝。洛雪睁开眼，看到的没有雨，没有冷意，没有湿意，也没有情意，只是一间屋子，一间空荡无音的，毫无人气的屋子。
　　这珩芜山麓的楼苑，知道的人除了自己，便只有二师姐，非笑。那个洛雪从师时，因其一直随性游历在外而不得见的的同门师姐。
　　同修习时，未曾相识。然各自际遇后，却一见如故，相见恨晚。
　　世界就是这么奇妙。很多时候，你刻意为之，结果总差强人意；然则，你偶然为之，结果却出人意表。
　　师姐，依师傅所说，是闲云野鹤，四处漂泊。她似乎并不在意修炼，相识多年，未闻得她摘得正果，位列仙班。但不管她云游何方，历经何事，她都会不定期的来洛雪这小住一番。
　　因而，洛雪不禁感慨：这浩然的天地，到底还是不肯让她习惯寂寞。
　　她站在里屋，面对着墙。正前方，紫檀木的几案之后，悬于墙壁之上的那刺目的白涌入视线，几乎要灼人双眼。
　　雪白的墙纤尘不染，然而，那幅“香雪海”的白却是比那天上的云锦还要纯一，还要浓郁。画里随处可见的、肆无忌惮的、泛滥的白，缠绕着、依偎着、拥抱着点滴的绿意，零星的艳影。是零落的竹，也是妩媚的桃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彩霞般的色泽，注定了桃花的不同凡品。天然的媚态，让人躲不开目光。可即使再怎么出众，时令限制是无可更改的。开错花期的它，注定结局的不可挽回。
　　竹光映重雪，身覆雪而愈弯，却弯而不倒的竹，反显得谦恭起来，但这种姿态太累，让看的人殚精竭力，深锁重眉。
　　洛雪黯然的看着画。同当年的袁竹修一样，如今的唐微末也喜画，并擅丹青，更不论喜好举止，他们有太多的过于相似。可是……如果一件事物存在的实在令人不可置信，那么它就真的……不能够相信……
　　那时他送这画时，洛雪曾问其画意，他却看着她默然半响，未言只字。而他不多言，她亦不多语。但既然他有赠画之意，洛雪自然也不好拂他之情。
　　所以至今，她仍不明白这幅画的含义，为何千里银域，单挑支离青竹，伶仃寒桃,两相成伴，这不合时宜，也不合情理。洛雪总觉得，这似是不好的谶示。
　　她盯着画呆立了许久，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却快得什么也抓不住。洛雪不由得叹了口气，微微闭了闭眼。
　　屋子的静穆，让洛雪有整个世界只剩下她的错觉。可明明外面的雨下的淅沥又凄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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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度睁开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素净但有些苍白的的脸。漂亮的丹凤眼，泛着潋滟的光。
　　“师姐，你怎么来了？”洛雪有些惊喜。每每见到温婉的师姐，心情总能平静如一。她伸手扯住她的衣袖。可入手的袖摆却微微濡湿，洛雪未作他想只心下闪过一丝诧异。
　　非笑看着洛雪，眼眸含笑，“此次我去的是邻近的紫环山，拜见紫鹿道长，时日不多，离你这又近，就顺道过来了。”黛眉轻顺，言语柔暖，说着话的非笑端丽温煦。
　　“原该如此，我早应想到，现在倒问的多余了。”洛雪牵起嘴角，恍然而欣喜的撇了撇嘴。
　　非笑师姐轻笑出声。看着她素雅如莲的容颜，洛雪总不明白她为何叫非笑。明明她很爱笑，明明她笑起来像一朵莲花的绽放。
　　未几，注视着洛雪神情的非笑却突的敛容蹙眉，有些迟疑，她不知想着什么轻声开口，“ 洛雪，怎么样了？”
　　洛雪明白师姐指的是她曾略略向她提过的凡世执念。她努力的把笑容扯到最大，让笑意攀进眼睛，“师姐，都结束了，我已放下。”
　　话说得好听，说的随意，却唯独没有真心。
　　非笑深深地看了洛雪一眼，说，“真的说放下就能放下吗。有些事由不得自己。”
　　勉强撑起的假装分崩离析，竭力伪装的笑容支离破碎。洛雪惊诧的看向她，却见非笑眼神辽远，看向她却又透过她。那种空旷与寂寞让洛雪无端害怕。
　　从来，无一例外的，随时随地的，非笑师姐都是淡淡的，微微笑着的。可现在，非笑深色的哀伤的眼瞳竟带着承受不起的悲光，以及若有似无的悯惜。
　　“师姐。”洛雪关切的扯住她的袖子，轻轻地唤了非笑一声。“怎么了，此次出行是否发生了什么事？”
　　“啊？”在茫然回神的瞬间，非笑不着痕迹的微微眨了眨眼，似乎这样便能够彻底消除那些从心间泛到眼底的悲伤。可是，确实，在她看向洛雪时，眼里的情绪已然平静，一如初见时的潋滟微光。
　　“我没事，只是此去紫环，遇得真人指点，明白了一些过往，释然了一些经年的郁结。”非笑温柔的看向洛雪，淡淡地道，却无意识的流露出飘渺的笑意。“对了，我想让你见见两个人。”说着，非笑轻垂眼睑，细长的睫翳遮住了她眼底的表情。
　　陡然间，洛雪觉得有些心慌，即使她不明白她的往昔经历，但今日站在她面前的师姐非笑明显不同于往日，又或许……她何曾了解过真正的非笑。
　　而，当你惊觉自己其实并不不了解一个熟识之人时，语言是多余而贫瘠的。于是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的洛雪，只得讷讷的点了点头。
　　原以为师姐已是化外之人，闲情人间，不为世情，甚至可能不懂人情。而如今，洛雪似乎有些明白为什么非笑长久以来未得正果，为什么长久以来寄情山水，游历名川。原来非笑她也有执念。而且，似乎是一念执终生。
　　洛雪本以为非笑师姐爱笑，本以为她随性洒脱，更羡慕她的了无牵挂，羡慕她的高雅随心，举世芳华。可现在——
　　洛雪诧异于自己竟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了解平日温婉素雅的师姐，更是震惊于面前这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师姐。
　　可说到底，这世上的每个人都是会有一定的愁绪哀思的，只是有的人会悲伤感怀，而有的人则是伤的有多重，那么就用多平静，多快乐来掩饰。就像，先喊痛的人不一定最痛。
　　在洛雪默然的担忧中，非笑对着她悠悠的抬起眼，静静地笑了。笑的那样的寂静而灿烂，仿佛拥有了全世界般。
　　可，笑容总是最好的掩饰。而很多时候，笑着的人却并不一定是因为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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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先是第一人。”非笑师姐说完却没有立刻接下去。
　　“是……谁”洛雪疑惑又担忧的看着她。
　　疑惑的是，师姐让她见见，那必定不会无缘无故，定是与自己相关之人。而在这世间，认识自己的人怕只有师兄师姐和师傅，以及唐微末。而据说师傅则处于入定闭关时期。那样说来，难道是——
　　不知怎的，一念至此，洛雪的心里没来由得一抽。
　　而担忧的是，师姐突然间的一反常态，这必然也和那两人有关。两相联系，洛雪真的想不出这两人是谁。
　　师姐微敛笑意，缓缓吐出一个令洛雪惊诧的名字，“蓂尘。”
　　“蓂尘仙师姐？” 洛雪惊诧的脱口，满是疑惑，“她不是被罚于幽冥殿千年吗，而今期限尚未到，如何？那……”
　　“另外一个……是青玖师兄吗？”迟疑着，终究她还是问出了心里的猜测。
　　非笑师姐看着洛雪，未点头也未摇头，只是笑着，眼里却是复杂至极。“洛、咳咳，洛雪——”才刚开口，非笑的身体便摇晃着，软软的倒下。
　　洛雪急忙伸手，堪堪扶住她，只见她唇色苍白，脸上的血色仿佛海水退潮般急速褪去。而洛雪在在发现非笑颓败的原因后，慌忙念了个诀，带着师姐转移到了房内。
　　“师姐，师姐，你的元神内丹呢？”洛雪颤抖着地握住她在床侧的手，可感觉到的却只是冰凉。忙扯过被子盖在她身上。
　　非笑虚弱的笑了，那笑容好像颓败的莲花，怵目惊心，而她仿佛没听到洛雪的话一般，接着说道，“蓂尘，咳……只关了两百年……咳咳……她私自出殿下了凡间。”非笑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而我……咳……就是蓂尘。”
　　洛雪张了张嘴，呆愣着，没说出话来。同时，师姐的唇色已泛出了青色。
　　“我没告诉过你当时详细的事情吧。”说着，非笑急剧的咳了两声，嘴角牵出了血沫。
　　“师姐，你先别说话,我给你输些……”洛雪打断她，可话说到一半，就感觉手被轻轻地握紧。指尖凉冷的触感让洛雪霎时哽住了，动弹不得，忘记了要说的话。
　　非笑微弱的摇了摇头，若有似无的笑了，她轻轻浅浅地望着洛雪，絮絮叨叨的说。
　　原来，机缘巧合之下，蓂尘虽已成仙却还未历尽劫数。于是，便入世跟从左崖真人也就是我的师傅修习，等待应劫。然知道天机却无法泄露的师傅因偏爱钟灵毓秀的徒弟，而让非笑不断避开她命中的情障。
　　可，那个白须老者虽依着自己的心意，推迟了当时的结果，殊不知，天命不可违，反而加重了将来的后果。
　　青玖师兄为了替洛雪寻找所执之人，在天界盗取轮回镜。而看守的人正是暂返天界的蓂尘——那个他从未见过的非笑师妹。一来一往，知道是同门后，她消除戒心，委婉规劝。了解到详情后，她感慨万分，不禁情愫暗生。
　　“其实，也许在第一眼看到时就已有不同了吧。所以，那时我并没有上报让他被抓受罚。”沉浸在回忆中的师姐无力地笑着，竟也不再重咳。可洛雪知道，那是师姐的回光返照。
　　再后来，被发现后，师姐担上看守不利之过而受罚幽禁。而师兄本在仙籍之上，却因此事而垫后资格，先在下世受十世轮回之苦，经情缘之劫，才能列名仙班。
　　谁也不知，青玖在镜中看到了什么，以致轮回之后，下世并未见仙缘未断的他出世。至于蓂尘，在天庭之上始终煎熬，执念太深，罔论其身。便私自离了殿。这也因此牵连到了左崖真人，查出了他阻碍天地自然的情节。就此，接受惩戒的他被迫闭关千年。
　　“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在师傅宣布闭关后两百年才能与你相见。”非笑师姐看着她，眼眸里一片寂静，倒映出洛雪惊震的表情。“同时也间接说明了之后我会时常来这里的缘由。”
　　当初的一切，非笑与洛雪的相见恨晚，一见如故是因为她认为守着洛雪一定能等到师兄。而非笑的时时出去游历，也只是去寻找师兄以及躲避天界的追罚，还有非笑的来这里小住，更是为了了解是否她等的人已在她不在的情况下出现了。
　　直到这一世的游历，她偶然见到了尘世间，师傅的旧友——‘近仙’，紫环道人。
　　非笑才清楚的知道：
　　师兄用他的毕生阴德与凡尘福泽来交换袁竹修的魂魄。然其为有仙根之人，又有造世之任。地府也不能为其逾矩。
　　同时，那一世的袁竹修为抗金名将，爱国忠义，用自死后一己魂魄与永远的投胎机会换回国家的气数，实是违天命，又经过在师兄进入轮回前将近三百年的铺垫奈何桥，灵魂早就被黄泉浸蚀的褴褛。
　　于是，最后，青玖用他凡世的轮回福泽来作为交换，只换回了袁竹修的记忆。
　　因而，在凡尘几世，他未出生便已夭折，抑或天妒英才，英年早逝。在青玖灵气乍现之前，就已一次次的踏上了轮回。
　　所以，才会有了洛雪等待寻找八百年的情况，因为最后一世的袁竹修，早已无法进入轮回之道，无法继续转生之路。而洛雪却不知，那一世的袁竹修竟是如此的偏执，偏要逆天而行。
　　非笑也震惊的被告知：
　　她的师傅，左崖真人被罚的除了阻碍劫数之外，还改变了她，青玖及洛雪的命数。
　　当初，师傅被指派带蓂尘下界修炼时，却是预知了劫数，先明了命数的，更是违了仙规窥见了结局。于是他托下界的紫环道人帮忙找出师姐的应劫之人，并千方百计的带在身边，收为弟子。
　　这样，人世间对于蓂尘的危险就全掌控在了师傅的手里。为了阻止他所知的结局的发生而让非笑终年在外游历。同时，师兄则因为‘潜力巨大’，被安排紧跟师父修行。
　　“洛雪，你知道吗？师傅他为什么要那么偏爱我这个弟子，不惜破他修行，逆天而行？”蓂尘说着，眼神却是看向虚空，好似看到了事物一般，复杂纠结。
　　“因为——”她低低的笑了，“因为，我是他为了成仙诛杀遗祸人间的魔魅而抛弃在人世的女儿，而他踏着妻子——魔魅的尸骸走到了今天。”绽放的笑容没有丝毫苦涩与悲伤，说出它仿佛是一件酣畅淋漓，大快人心的事，然后非笑拼命地咳着，洛雪甚至感到非笑握着自己的手指都有些轻微的痉挛。接着，非笑苍白的脸上泛起了异样潮红，显得有几分妖冶。
　　在洛雪悲痛的，忧虑的目光中，非笑对她静静地笑了。“在人世追寻这么多年，堵上了自己的仙路，到了尽头，却终是无缘无份。他还是在我不在的百年间先遇见了你。”
　　“又或许，无论怎样我也是被安排在你之后的，即使他先遇着了我。”刚说完，非笑又是一阵咳，无意识的紧紧地抓住了放在她手心的，洛雪的手，急剧的喘着气。
　　非笑握得很用力，可洛雪丝毫感受不到疼痛。但她知道师姐正忍受着我难以想象的痛——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
　　无法出声的洛雪，只能用泪水来表达此时的焦虑与急切——不要，不要再说了，停下来，师姐，再拖延下去，你只会魂飞魄散。可能，师姐一辈子的话也不会有今天来得多，洛雪不明白她此时刻意拖延的原因，惶恐的她眼里带着几近哀求的目光。
　　非笑的咳声渐休，她异常平静的看向洛雪，虚弱的笑了笑，却是像什么事也没有一般，语音不止。“我爱上的是他对你的爱，因为没有经历过，所以便猝不及防的犯了痴念，等到弄，弄明白。”不知是喘不过气，还是悲哀无力，师姐停顿了一下， “才发现，之前已经把路走的太绝。”非笑的语声逐渐微弱低迷，她抬起纤细的手指颤抖着拂过洛雪的脸颊，抹去满脸的泪水，点向了洛雪的眉心。
　　用尽气力的非笑，额上渗出了密密的汗。被非笑施法定住的洛雪忽的能动了，她匆忙地抱紧了要失去意识的非笑，叫唤道，“师姐，师姐——”
　　眼泪止不住的淌过脸颊，洛雪感到锥心的烫。“我只想你好好的，我不想知道你说的那些，为什么你一定要拼了命的告诉我。”对于在人世滞留千年的洛雪来说，非笑与她虽相识不过百年，可这百年间的记忆，因为有了陪伴排遣了寂寞，也并不比一辈子有丝毫的逊色。
　　非笑微阖着双眼，露出仿佛如释重负般的笑容，嘴唇无声翕合，洛雪听不见，但那最后未说完的话语非笑却是耗尽心力让其萦绕在洛雪心间响起。令她一时间怔怔然。
　　而待洛雪回过神之时，只见非笑苍白的脸素洁平静，白色的衣袖似是袭风般飘起展开，身形渐渐的飘散隐没，就真得像一朵白莲的开落。慢慢地隐没，变成了一点温柔却璀璨的亮光。
　　非笑是谪仙，本应逍遥云端，疏隽穹宇，却在最终，烟消云散。
　　果然，世上最令人煎熬与执着的莫过于情爱。因为有憧憬，因为它未知，所以蛊惑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