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来日月借生光》尹培越

9、其心硬如铁，其志不可夺

　　9.其心硬如铁，其志不可夺

　　空气里，有恹恹的暖。

　　却，没有一丝水汽。

　　在凛冽杀意扑面而至时，何朝宗猛地抽出了长剑。

　　他一身暗色缁衣，唯手中三尺剑身，长而薄，映着树上洁白的广玉兰花，明晃晃地灼人眼眸。

　　“海大人多心了。”何朝宗望向立于檐下的海东来，脸色平静地说道，“何某只是想见一见您而已，并没有刻意躲着谁，也不想和海大人动手。”言罢，他手腕一甩，长剑脱手而出，铮然一声插在了地上。

　　海东来脸上尽是不屑。

　　“我查过你。你和韦贵妃曾是旧识，或者说得准确些，你们称得上青梅竹马。”他冷冷一笑，道，“月霜行是韦贵妃派来的，如果你真的没打算躲开她，不妨在这里等等。兴许，韦贵妃给你带了什么消息。”

　　“海大人这是在怀疑何某，还是怀疑贵妃娘娘？”何朝宗索性连剑鞘也掷了，负手而立，带着一点微妙的笑意诘问海东来。

　　海东来“哼”一声，道：“都怀疑。我这个人，从不信任何人，除了我自己。”

　　除了自己。

　　谁也不信。

　　……

　　鲜红的血溅在碧色的草上。

　　被包围的时候身中十七刀四十二剑而杀出一条生路。

　　——海东来，从杀第一个人开始，便只有死敌，没有同伴。

　　何朝宗挑眉看一眼海东来，忽然又抬了抬手，用掌心接住了一朵自枝头掉落的硕大的白花。

　　花有白玉形，却，不闻馥郁香。

　　他垂下眼睛，以一种古怪的神情注视着手里的广玉兰，然后淡淡笑起来。

　　他说，海大人有没有过心上人？

　　他问得极为突兀，又很有些蠢，海东来本不欲答话。可这时，兰玛珊蒂从房内走出来，手中端了一杯水，似是准备递给何朝宗。

　　于是，海东来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一眼。

　　只这一眼，便让何朝宗轻笑起来。他一手拈花，一手执杯，唇边立谢的笑让他看上去好像有些怅惘。

　　“不瞒海大人，何某有心上人。”他看了看海东来，慢慢地开口说道，“何某的心上人……其心硬如铁，其志不可夺。”

　　海东来心一紧，微微眯眼，脑海中似有什么念想，如闪电般劈过。

　　“其心硬如铁……其志不可夺……”兰玛珊蒂将两句话回味似的又念了一遍，而后疑惑地问道，“你爱上的是个男人吗？”

　　她的表情太过于诚恳和认真。

　　何朝宗先是愣了愣，随后便“哈”地一声笑出来。

　　“你这个小姑娘，很有趣。”他眨了眨眼，翻手将广玉兰花弃置于地。

　　看着那朵花毫无声息地撞击、粉碎、毁灭，何朝宗慢慢地敛了笑，抬眼盯住海东来，一字一字地说，“当然，海大人，你更有趣！”

　　+++++++++++++++

　　鄜坊此地，虽不比长安繁华，但亦可称得上热闹。

　　一条长街。

　　人来，人往。

　　夏云仙神情严肃地坐在食肆中，紧盯着对面的杂货铺。一个多时辰下来，他面前菜肴酒水却是半分未动。

　　而坐在对面的月霜行也没动筷子，只小口抿着酒，露一抹沉思之色。

　　“月大人，这小半个下午过去了，进对面鸽房的只有四五人，且瞧着都不像有问题的。”夏云仙皱眉问道，“我们还要在这里守多久？”

　　“不急。”月霜行眼睛看着手中的酒盏，沉声回答。

　　夏云仙睁大眼，焦虑而不解地问：“可、可这不是浪费时间么！？”

　　西斜的日光从窗口照进来，投射在杯盏中，于浅碧色的酒液表面泛出一层金光。月霜行微微敛眸，将目光自酒盏挪开，抬起眼打量着夏云仙。

　　大唐第一游侠一只手搭在龙雀上，一只手捏了拳，腰背笔直，长眉紧锁，半旧衣袍浆得齐整但亦能看出破洞缝补后的痕迹。

　　——简直，又朴又拙。

　　唯独眼神，极为磊落。

　　月霜行想到兰玛珊蒂，又想到海东来，不觉轻声一笑。

　　而夏云仙被她瞧得颇有些不自在，此时终于忍不住，梗着脖子开口道：“月大人，你和海东来说鄜坊鸽房切断了与其他鸽房的联络，那他们定是不与人往来的，咱们蹲在门口能查到什么？这么等下去，根本不是办法……”

　　“说的没错。”月霜行点点头，又道，“那么，夏大侠会怎么查？”

　　突然被问及，夏云仙似乎微愣了一下，而后便有些别扭地说：“鄜坊鸽房不与外界联系，我想……原因多半在鄜坊而不在外界。”

　　“的确。所以……”月霜行顿了顿，将酒盏凑在唇边浅尝一口，才接着道，“我们应该查的，是鄜坊上下官员。”

　　夏云仙闻言，“嚯”一声站起来：“那还等什么？”

　　“等一个机会，一个我给某人的机会。”她说得很慢，语气温和，好像在斟酌又仿佛在犹疑，“何况，我希望能有时间想清楚一些问题。”

　　夏云仙长叹一气，僵了半晌又坐了下来，瓮声瓮气地说道：“月大人，你最好能赶紧想清楚你的这些问题。”

　　月霜行笑了笑，抬手将几十枚钱拍在座上，一边起身往外走，一边道：“夏大侠不用担心。我已经想好了。”

　　+++++++++++++++

　　他们回客栈的时候，正是黄昏。

　　天边有赤红色的大团大团的云朵，翻卷着，铺呈着。

　　于日尽之处，染一脉霞辉漫漫。

　　夏云仙走进西院，猛地看见树下负手背立的陌生男子，不禁有些讶然地朝兰玛珊蒂和海东来投去询问的眼神。

　　兰玛珊蒂刚要开口，却见何朝宗缓缓转过了身。

　　他身后，是将落的夕阳，沉沉地压一线血红，——仿佛正在熄灭的灰烬，迅速地失温，却瑰丽异常。

　　天光覆盖，如鲜血成池。

　　何朝宗缓缓走近几步，带三分浮雅的笑。

　　——鄜坊节度使麾下的中将军本就生得英俊挺拔，此时脸上笑意融融，即便是夏云仙也不禁生出几分亲近来。

　　“未敢请教您贵姓……”

　　夏云仙抱拳欲问，话未说完，站在他身后的月霜行却已上前了一步。

　　天色渐暗。

　　素来沉稳的羽林中郎将眼睛里有长睫的阴影，只微微垂眸，便生出一种无法形容的庄肃与锐利。

　　好似一柄名动天下的利器，在寸寸灰暗的背景中明艳生辉。

　　檐下，海东来略有错愕地望着自己的妻子。随后，像是得到了什么讯息一般，慢慢地敛去了所有的表情。

　　仅余……琉璃般眼眸里一抹寂戾。

　　月霜行对海东来的目光视而不见，只径自走到何朝宗跟前。她略略颔首，白底红纹的宽大衣袖随着揖礼的动作徐徐抖落。

　　她说，朝宗，许久未见了。

　　……

　　…………

　　暮色，昏沉。

　　最后一抹落日残辉，终于，彻底地，消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