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0、那落迦 ...

  •   40.那落迦

      月霜行在倒淌河镇找到夏云仙的时候,他正蹲在院子里的一口土灶前烧水。

      夏云仙见月霜行略带倦色地走进院子,稍楞一下,然后便直起身问道:“月大人用了早饭吗?”

      月霜行摇了摇头,淡淡道:“我来找你有几件事。”

      “那我再多下点面,边吃边说吧。”夏云仙比了个手势,将月霜行请进屋子里,跟着又忙活起来。

      昨日军情频至,月霜行几乎熬了一整晚,此时精神不是特别好,也就没和夏云仙推让客套。

      能看出来夏云仙是落拓惯了的,是以打理起这些日常事务来颇为利索,只一会儿功夫,面就下了锅。

      月霜行隔了扇门,望着夏云仙忙个不停,不知为何有些空荒疲惫之意从心底泛了上来。

      大抵是她这二十几年的人生,离这些柴米油盐的事实在太远了,远到当面对这么一个场景的时候,居然会生出一种生硬而漠然的情绪。

      隔阂太深,所以终究无法融入其中。

      她有她该走的路,这条路根本无从体会那些鸡犬相闻、男耕女织的乐趣。

      “你为什么不娶兰玛珊蒂?”月霜行摘下头盔,一边问一边用手指虚虚地在红缨上拂了一下。

      夏云仙正将面捞进碗里,闻言便抬起头看了看她。

      他眼神中有太多讶异,月霜行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个不太礼貌也不太有立场的问题。于是,两个人都有些愣怔地尴尬了片刻。

      夏云仙先缓过神来,木着脸端了两碗面进屋,递了一碗给月霜行,然后慎重其事地说道:“我心已不足。”

      月霜行皱着眉看向他。

      夏云仙并不是话说一半藏一半的人,因此他垂眼沉默了一阵,又慢慢地开口说道:“我有过妻子,也有过女儿,无论过多少年,我心里都有她们;而兰玛珊蒂的人生还是完整的……这对她,并不公平。”

      月霜行将头盔轻轻搁在膝上,垂着眼“嗯”了一声,便端起面吃起来,也没再说什么。

      待二人放下碗筷,她才接着说道:“徐舍人的前锋估计明日就会到达大非川。”

      “你要我做什么?”夏云仙直起身,看向月霜行。

      月霜行站了起来,静了一会儿,才慢慢戴上头盔,低声道:“夏大侠,烦请您将莫离驿中那些尸体起出来,扔在倒淌河镇外五里处。”

      夏云仙怔了怔,问道:“不掩埋?”

      月霜行摇头说道:“本就是要让吐蕃军看见。”

      ——魁杀已经秘密杀掉了吐蕃前锋军的一批斥候和几名向导,吐蕃人必定已经察觉出不对劲。若他们见到倒淌河镇外的数百具尸体,也许会认为唐军已经攻占了镇子,在不愿意正面交锋的情况下,吐蕃军极有可能往乌海方向折去;反之,假如吐蕃人觉得这是唐军的空城计,大喇喇开进倒淌河镇,那么他们将要遭遇的就不仅是夏云仙和招募的死士,还有吐蕃军完全不擅长的巷战。

      夏云仙并不蠢,所以他很快反应过来月霜行的布置。

      无论这些尸体是让吐蕃人有所忌惮还是让他们肆无忌惮,唐军的长刀和烈焰都在前方等着他们。

      几百具尸体,是警告,是挑衅,也是……诱饵。

      这一战已不容缓不容退,这一战亦不会是鏖战,因为月霜行连鏖战的本钱都没有。

      她能依靠的,无非也就是“缜密布局,谋算人心”这八个字。

      随后,再将余下布置交待一番,月霜行便辞了夏云仙回冬措堡。

      走出小院后,她却停下脚步,眯起眼看了看天空。

      大非川晴了几日,可地面却仍是潮湿泥泞没有干透,而头顶这愈来愈沉的天色正昭示着连绵阴雨又将来临。

      天地生寒,晨风寂冷。

      静立良久,月霜行若有所思地低下头,盯着溅在靴上的泥点出神。

      “心已不足……”她低喃着重复了一遍夏云仙的话,脸上尽是不知为何而生的模糊的释然。

      +++++++++++++++

      夏云仙动作迅速,在过午时分就已经按照月霜行的吩咐,将倒淌河镇内外布置妥当。

      这边他正和手下人一道用烈酒浸过的布巾擦手,抬眼便见一人缓缓走近。

      来人撑着红伞,在一片沉郁湿冷中,脚步不紧不慢。

      倒是看不出重伤在身。夏云仙默默心想。

      “夏云仙,忙完了?”海东来瞟了一眼被抛置荒地的尸体,面不改色地问道。

      夏云仙“嗯”了声,反问道:“你怎么来了?”

      海东来难得没有呛他,只冷着脸,有些答非所问地说:“听说明日会有一场雨。”

      他这么天外一笔,夏云仙倒并未恼火,大抵也是因为清楚海东来的个性——虽然不会好好说话,但终归不会没事找事。

      “哦?纵是下雨又会如何?”夏云仙皱了皱眉。

      海东来看了他一眼,道:“我让人送了几百件内甲到你院子里,明天最好让你的人穿上。”他这么毫不客气地说完,也不耐烦多解释,就径自走了。

      夏云仙心中暗觉蹊跷,便急忙回了院子,看见码在地上的一堆内甲,伸手就捞起来打量,却发现这内甲轻盈无比,竟完全不似精铁打造,甚至连木片都不是。

      再瞧分明些,连身边手下都忍不住愕然开口道:“夏大侠,这、这内甲,分明是……是、是纸做的……”

      夏云仙狠狠抽了一口气,抿着唇盯着手里的内甲,半晌不吭声。

      跟着他留守倒淌河镇的那批死士多是侠士剑客,这些天来,他们对着盛名在外的“大唐第一游侠”夏云仙都是颇为恭敬的。

      此时,他们便望着夏云仙,似等他一句话。

      夏云仙咬了咬牙,叹道:“那就穿吧。”顿了顿,又低声说:“海东来是监军,总不会这么特意一番,只为要咱们去送死。”

      +++++++++++++++

      确实没人想去送死。

      小沙弥点了一盏油灯,面露忧色地看着甫入帐中的延素。

      “师父,您日日去给这些吐蕃人讲经,难道真能以善止杀吗?”他轻声问道,那点灯火便在眉心不住地跳。

      “侘空,你可是惧了?”延素紧了紧布袍。

      这些日子以来延素瘦了许多,连颧骨也凹陷进去,灯下一照,愈发显得枯槁,只神情仍是那样高天流云般的,轻且淡。

      “师父,我并不惧死,唯恐‘送’死罢了。”小沙弥大着胆子答道。

      延素平静地看着他,良久,方又声沉如水地说:“桎梏于生死,便不见佛法。生死不过一命,又何必分‘送’与‘夺’?”

      “石子入池尚有水花,可徐舍人同他那些凶蛮的将士,纵使您日夜讲经恐怕也难有丝毫感化,这一番心血岂非徒徒虚掷?”

      小沙弥这几句话说的很快,声音却又压得极低,听起来便模模糊糊的,竟被帐外流泻的琴声给压过去了。

      那琴声似从云一般的轻絮上闲闲地扯了一丝一缕下来,半空里飘飘荡荡,再逢了滴水,浸透成一团雪,又冷又寂。

      延素垂眸不语,只静静地听了一刻。

      那日,他受月霜行所托,携弟子赶赴麟州。如月霜行预料的一般无二,他们在麟州城遭遇了突围的吐蕃军队。

      徐舍人许是懒得带着这些拖累,当即大手一挥,随便找了个理由,连延素并百余名被掳的百姓全给放了。

      偏只延素不肯离去。

      徐舍人兴味十足地盘问了一番,就听之任之地让他跟着军队南下了,期间居然也有几次召了延素前去讲经。

      “徐舍人并非让我去讲经,我也并非为了给他们讲经才留在吐蕃军中。”片刻后,那十里春红九州霜寒的琴声渐渐弱了去,延素便似回过神一般,又续上了之前的话题。

      他拢了拢手中那一点灯火,平声说道:“石子入池起水花,这是举身一动便要有所图谋。其实,也是堪不破。不过,说你堪不破,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那唤作侘空的小沙弥一怔,便拿眼去瞧延素,却见延素已然闭目枯坐,不动不响,似坐化了一般。

      残夜未尽,却已隐隐败落。

      帐外遥遥地传来战马低低的嘶鸣,吐蕃大军燃起了火把,星火蜿蜒,映照出一片猩红灼热的夜色。

      侘空一时间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的感受,只觉得这炎炎烈烈里,佛前青莲迸裂般脱落了一片一片花瓣,在冷如流水的风中,散成了灰烬。

      严寒逼切,身变折裂。

      如红莲华。

      ……

      世间诸我,不过,行于那落迦。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