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来日月借生光》尹培越

39、本我

　　39.本我

　　长夜矜寒，如铁刃般森凉锋利。

　　郭王余紧了紧外袍，从海东来脸上收回目光，盯着房梁看来看去，硬是不肯开口。

　　海东来也不多说半句，只将一排门窗尽数打开，然后一言不发地守在房门前，脸色难看得像是立马就要倒下，可神情又坚定得似乎能永远屹立。

　　夜风呼啸着灌入。

　　冰冷刺骨。

　　两人对峙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郭王余便被冻得够呛，于是哆哆嗦嗦地败下阵来。

　　“海东来……”他叹了口气，搓着手，忙不迭地关门关窗，然后僵硬地扯了个笑，说道，“月霜行很吸引人吧？”

　　海东来嗤地一声笑了起来，满脸嘲讽。

　　“大家都是男人，不用和我扯你当初那些鬼理由。”郭王余耸耸肩，凑近了海东来，挤眉弄眼地说，“你娶她的时候就很在乎她吧。”

　　他一副无赖样子，又说着极不正经的话。海东来本不想理睬，却不知怎么目光一僵，眼神里顿时有了那么点动摇和疑惑的意味。

　　郭王余见状一笑，贼兮兮地问：“喂，什么时候开始注意月霜行的？”

　　什么时候？

　　海东来皱着眉，沉默了许久。

　　他说不准何为“注意”，所以“何时开始注意”这个问题也就无从谈起。

　　但如果要说他第一次见到月霜行，那大概是贞元十四年的春天。

　　彼时，长安有薄雨。

　　月霜行从那一片烟横雾斜中走出来，金甲红缨，醒目得仿佛不属于这个天地。

　　正准备当值的羽林中郎将神情肃然，步伐平稳，脸上没有半丝笑容。

　　可海东来却分明感觉到了，随着她慢慢走近，空气中涌现了一种极为微妙的波动。

　　那是一种富有秩序的力量。

　　也是一种充满奉献意味的美感。

　　那一刻，月霜行眼中尽是令人无法逼视的坚硬与强大，犹如淬过烈火浸透冰水的锋芒。

　　海东来莫名地生出一线不甘示弱的心思。

　　于是，他不肯回避地伫立在巷道中，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月霜行。

　　然后，擦肩而过。

　　接下去的几年间，他曾猜忌她警告她调查她，可临到头，他却依然会出手救她与她合作……甚至御前求娶她。海东来也不算很清楚，自己究竟抱着什么样的心情。

　　而今说来，这大约就是“注意”了吧。

　　郭王余见海东来缄默不语，便了然地挑眉笑道：“她一贯桃花多，你……你被吸引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要太沮丧！”

　　海东来冷冷扫他一眼，反掌一挥，案上那柄红伞就如闪电般擦过郭王余的脸颊，“咄”一声钉入墙壁中。

　　郭王余虚虚僵住一瞬，继而很识相地正色道：“我不是在说废话！她桃花多是因为那些桃花们都觉得月霜行是自己平生唯一的知己。你是不是也觉得，她很善于揣摩人的心思？”

　　海东来敛眸不答，沉吟了片刻，又低声道：“继续说下去。”

　　郭王余翘着唇，眯细了眼睛，慢慢地说：“行军之人，都知道一句‘知己知彼’。能猜到别人心中所想，不管何时何地，都占尽先机。所以，李公在教导月霜行时，最大的力气就花在这一点上。”

　　“李泌？”海东来背对着郭王余，神色复杂地问。

　　“正是邺侯。”郭王余顿了顿，接着说：“既然那晚你已经听见了，剩下的我也不想瞒你。”他无奈地笑了笑，又问道：“你有没有觉得进入大非川之后，月霜行变得很不一样？”

　　“兴许她因十年前的事情不愿意踏入这里，却又军令难违，”海东来缓缓转身，看向郭王余，漠然说道，“所以她的情绪并不稳定。此前，我不知内情，一度怀疑她是不是快要疯了。”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郭王余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嘴角。

　　海东来淡淡说道：“月霜行在内卫这两三年，我们虽然没怎么打交道，但还算见过几面。在我看来，她很能克制自己的情绪，礼节周全，处事稳当，话说三分满，信人只七分。这样的人，到了大非川，暴躁易怒，脾性大开大合，不是疯了是什么？”

　　郭王余愣了片刻，然后长长地吐一口气，没心没肺地笑起来：“海东来你真是……真是！你真是够了！疯了……这样的理由你也想得出？！”他笑着笑着，就慢慢敛了表情，盯着海东来一字一字地说：“月霜行她不是疯了。她么，是在仿效某个人。”

　　仿效？！

　　海东来神色一冷，惊愕间猛地想起在韦曲之畔，韦皋指着月霜行说，你这个跟谁混就像谁的毛病怎么就改不了？

　　——那时韦皋语气戏谑，浑似调侃，却原来并非一句玩笑话！

　　海东来一把扣住郭王余的肩膀，声线急转直下，又冷又涩地说道：“把话讲清楚！”

　　郭王余先是一惊，而后就全然地放松下来。他歪着脑袋看向海东来，要笑不笑地说：“怎么，我讲的还不够清楚？”

　　他摊了摊手，又道：“那我不妨再说明白点。李公在朝时，便一向喜欢假托神仙方术来推行政令。其实，世间哪有那么多活神仙，说到底也就是善谋人心。而他教月霜行揣度人心的方法，便是通过模仿对方的一言一行，代入对方的思考方式，得以知晓对方心中所想所选。”

　　——所谓知彼，当需感同身受。

　　只有“成为”对方，才能真正了解对方。

　　默然思索一阵，海东来缓缓挑眉，嗤笑道：“照这么说，‘本我’就是指她自己的意愿？”

　　“是啊。”郭王余瞥了一眼海东来钳住自己肩膀的那只手，答道，“月霜行的‘本我’，没有掺入其他人的性格，是完全属于她自己的人格。”

　　“她习惯对身边的每个人都这么揣摩一遍？”海东来松开郭王余，冷冷淡淡地问。

　　郭王余揉揉肩膀，咧嘴笑着说：“海东来，觉得她模仿过你吗？”

　　“没有。”海东来想都没想就答道。

　　“那不就是了。这样劳心费神的事情，逢人就来一遍，没谁受得了。”郭王余撇了撇嘴，悻悻地说，“不过，她前些年倒是有这毛病，自觉不自觉地就会仿效别人，否则我也看不出来她有这一手。”

　　他在魁杀营内给月霜行当了七八年的手下，简直是没事就观察打量自己的上司兼同胞妹妹，时间一长，颇有心得。

　　海东来斜睨他一眼，冷笑道：“你放心，我不会杀她。”

　　郭王余哼哼两声，浑身无力地说：“你以为我在担心这个？还真不是。你开口问什么是‘本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会对月霜行动手了。”

　　“那你在不安什么？”海东来问。

　　郭王余低着头沉默了许久，终于深吸一口气，说道：“依我看来，月霜行眼下一定在模仿某个人。可大战在即，她会想要知道谁的心思呢？”

　　海东来眸色一沉，问道：“她身边谁是这样的性子？”

　　郭王余摇摇头，满脸郁闷地答道：“没有。没有这样的人……”

　　“如果是这样，就只有一种可能了。”海东来微微合眸，隔了半晌，才幽幽开口道，“她仿效的，是她的敌人。”

　　郭王余翻了个白眼，说：“徐舍人？哼，我倒是想过这个人，但是月霜行要代入他的人格，必须对他足够了解。她能有什么机会了解徐舍人，总不会凭夏云仙之前的几句话吧？”

　　郭王余翻来覆去地说着不可能，一副要跳起来的样子。海东来在旁边看着他，目光渐渐落了下去，有些冷，有些不屑，有些茫然，还有些……怜悯。

　　屋内一时间安静了，二人都不再开口说话。

　　海东来凉凉地想着他和月霜行从郭府中走出来的那个夜晚，那盏牡丹花灯，那处透着光华的宅院……

　　想着，月霜行那时候说过的话。

　　海东来就这么想了很久，久到将心底翻江倒海的震惊和咬牙切齿的怒气都克制成了一种无可奈何的疼痛，他才艰涩而漠然地开口对郭王余说：“月霜行有没有告诉过你，她曾经和人私奔过？”

　　郭王余豁然抬头看向海东来，脸上是被人一闷棍打懵了般的呆滞。

　　“你、你开什么玩笑……”他呼吸急促起来，仿佛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声音里都是难以克制的颤抖。

　　海东来冷冷看他，刚想说什么，却听见房门被人轻轻敲响了。

　　“进来。”他淡漠地开口道。

　　下一刻，房门被推开，月霜行的亲卫抬着两盆烧得旺旺的火走了进来。他们将火盆放下后，便行礼退了出去。

　　接着，海东来就看见了站在几名亲卫身后的月霜行。

　　漆黑夜色里，月霜行隔着门口的一丛火光，无声地望向他和郭王余，表情干干净净，什么心思都没有的样子。

　　郭王余一下子就笑了起来。

　　他笑得直不起腰，跌跌撞撞似站不稳，简直又惨烈又尽兴。

　　月霜行眉头紧皱，朝屋内迈了一步，低声喝道：“郭王余，你这又是发的什么疯？！”

　　郭王余仍然一副笑岔了气的模样，抖着手，指住月霜行。

　　他眼睛里面都是水，咧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月霜行面沉如水地看着他。

　　他抚掌大笑，边笑边说，月霜行，你知不知道，你家破人亡啊！

　　郭王余这么疯癫无状地说着，海东来便看见月霜行猛然僵住，下一刻，白色袍袖中她的手指开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你什么意思？”月霜行湛黑的眸子迸出火光，腮边咬出一个弧度，看上去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郭王余依旧哆哆嗦嗦地笑着，他食指冲着月霜行，痛快地骂道：“真是……丧心病狂！”

　　月霜行狠抽一口气，瞬间面无血色。

　　可郭王余却不再看她，只是惨然一笑，便摇着头，疯疯癫癫地破门而出。

　　月霜行动弹不得般呆立着。忽然间，她隐约猜出发生了什么事，那个被她封缄十年的真相，她一生最惨烈的境地，她犯下的错误，她背负的罪孽……这一切正在被徐徐揭开。

　　她捂不住，也绕不开。

　　她生命中一些不想放手的东西，她仅剩的那点珍惜和维护，就要不能挽留地离她远去。

　　不可转寰。

　　大非川沉黑冰冷的夜，如堕入其中走不出醒不过来的噩梦。

　　月霜行又想笑又想哭。

　　可是她既不会哭，又太久没有放肆地笑，熬到最后，也只是一副浑身是伤却不知道痛的表情。

　　脚边的一盆火烧得劈啪作响，飞溅的火星落在月霜行的袍子上。

　　她刚从外面进屋，衣服沾了浓重的湿冷，那一点火燃不着，须臾间就灭了。

　　灭了。

　　月霜行一动不动地站着，半天才抬起头，轻轻地看了一眼海东来。

　　然而海东来的目光，凉意袭人。

　　霎时，月霜行几乎连转身离开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浑身的血液一下子冷透，整个人在刹那间变得轻快而又绝望。

　　她知道迟早要付出代价。

　　这一天终于来了。

　　她已经多活了十年，所以，实在不应该再贪图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