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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不得其解,千方百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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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不得其解,千方百计
当郭王余拎着酒来找月霜行的时候,海东来已经回了莫离驿。
“这是好酒,特地给你带来的。”郭王余笑着给月霜行递了一盏醇美佳酿,道,“贵得很!”
月霜行浅浅抿一口,要笑不笑地说:“你花海东来的钱,可真大方。”
“你不也一样?”郭王余直接往地上一坐,突然支着下巴问,“为什么要我查海东来入长安之前的事情?”
月霜行手执酒盏斜斜靠在座上,默了半晌,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道:“那你查到的东西呢?”
郭王余哈哈一笑,在月霜行伸出来的手心上打了一下,饶有兴致地说:“没有。什么都没有查到。”
月霜行抬眼看着他。
“你看我也没用,真查不到!我连内卫总司都摸进去了!”郭王余一脸坦然,又问,“你到底为什么查他,又为什么急着清理海府?”
月霜行放下酒盏,不轻不重地踹了他一脚,皮笑肉不笑地说:“郭亲卫,你废话真多。”
郭王余丝毫不以为意,双手托腮就直接蹲在了月霜行面前,不依不饶地再问一次:“到底为什么?”
月霜行无奈地笑了笑,终于沉声答道:“我总觉得,……陛下,把海东来的命给了我。”
什么意思?!
“陛下要海东来死?”郭王余挑眉。
——魁杀营本是天子心腹,若圣意果真要海东来的命,魁杀也好,郭王余也罢,便绝不会允许他活着。
月霜行勾了勾唇,笑道:“不是。”
郭王余愣了一下。
“说明白点,陛下认为,我会要了海东来的命,但是……”月霜行斟酌了一下,缓缓道,“但是,陛下他并不反对。”
“又调皮!别开玩笑了。”郭王余冲月霜行眨了眨眼,笑嘻嘻地说,“快说是不是你们俩吵架了?还是他外面有人了?”
“我倒宁愿是这样。”月霜行失笑,摇头叹道,“临出发前,陛下对我说,若海东来此行回不去,我也不必太自责,陛下他……能理解……”她边说,边微微蹙起眉,回想着天子说话时的神情,企图从回忆里,找出此前未能洞悉的真相。
郭王余盯着她,慢慢坐直了身子,换上正经表情说道:“听上去,还真像你说的,陛下认为你会杀了海东来……”
“可到现在为止,海东来根本没有死的理由。”月霜行站起身,看着大厅外,低声说,“虽然他病情反复,但这些天我给他把过脉,并没有那么容易死……他为人是霸道孤高了些,可忠君爱国是假不了的。那么,还有什么理由?……大非川……徐舍人……莫离驿……吐蕃……”她喃喃自语,最后放弃般摇摇头说:“我想不出来。海东来进入长安城之后,我们之间所有的交集我都梳理过,完全没有问题。”
“所以,你认为如果其中有什么偏差,一定是在他进入长安之前?”
“没错。”月霜行转过身,眯细眼睛想了想,而后压低声音说道,“如果照你所说,什么都查不到。也许,我的猜测是对的。”
——海东来调入长安之前,一定发生了什么。
然后,有人为他抹去了所有的痕迹。
郭王余翻了个白眼,几乎要仰天长叹:“大家成个亲而已啊,谁不成亲啊!就你们俩事情多!为什么到最后会搞得这么复杂啊?!……喂,那你打算怎么办?”
月霜行被他嚎得头疼不已,便沉沉扫他一眼,烦躁地仰头喝光了酒,说:“怎么办?我他妈连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你问我怎么办?!”
她的话火气十足,郭王余便似受到莫大惊吓般,目瞪口呆地望着她。
月霜行说完吁了口气,试图让自己慢慢冷静下来。
她闭着眼睛思忖了片刻,便又闷闷地道:“海东来怎么算都是整副身家捐给国库了,这般精忠报国,再如何也能换条命吧。”
若有一局,苦思而不得其解。
便只能,千方百计地逃出棋局了。
棋死,人活。
总不至于无路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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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之前,海东来再次来到了冬措堡。
这回,他带来的是朔方军的消息。
——八月十二日,徐舍人的骑兵不计后果地撕破了朔方军的第一道防线,踏着一万两千具同伴的尸体,南下六十里。
目前,双方正交战于朔方军第二道防线上。
“月霜行,徐舍人带了十五万大军入侵,在盐州和麟州丢了三万人的命,现在在朔方死了一万两千人。”海东来淡淡说,“即便如此,他手上还有十万兵马。你觉得高固后面能解决多少?”
月霜行盯着战报思量半晌,才轻笑道:“高固这个人,坚忍异常,又有急智。他被徐舍人突袭,尚能拦下万余骑兵,那么第二道、第三道防线的结果就不会太坏。”
她说得乐观,海东来的表情便稍稍松了些,斜睨她一眼,道:“你倒是很会安抚人心。”
月霜行笑了笑,说:“老师以前带兵就是这样。他说天时地利固然好,但倘若实在没有也无妨,倒是人和更关键些;而为将者,要使上下一心,必须给足信念,但又不能盲目乐观,或是太过消极。——我不过有样学样,知些皮毛而已。”
海东来看了她片刻,点点头道:“他将你教得很好。”顿一下,又问:“你的剑法也是他传授的?”
“你是觉得,我的剑法还能拿得出手?”月霜行抬了抬眼,唰地抽出自己的剑。
长铗出鞘,一剑光寒。
她伸手在剑身上弹了一下。那剑鸣铮瓮,连绵不绝,清越的金石之音中,隐然有淬入冰水般的森凉煞气。
“你的剑,的确比那红绫强得多。”海东来淡淡说道。
——对于武功独步长安的他而言,如此一句评价,已经是难得了。
月霜行粲然一笑,道:“得你一句肯定,还真不容易。我自幼练剑,稍有所成后,练的是刀戟,全部都是外家功夫。若论内力,确实是糟糕得很。”
她于灯下随手挽了个剑花,又说:“可是海东来,上阵杀敌,刀剑远比内力管用。即便是再深厚的内力,也有枯竭之时;但只要长剑在手,我就能杀敌。”
除非是,剑断,人亡。
海东来皱了下眉,问道:“你什么意思?”
月霜行反手一掷,归剑入鞘,勾着唇角说:“若论生死决斗,我固然不如你;但是战场厮杀,我的优势比你大。海东来,此番据守大非川,我只希望你管着莫离驿的鸽房,其他的事情,大可交给我。再不济,不还有夏云仙他们么!”
“交给你?”海东来嗤地笑了一声,问道,“你会不会心慈手软?”
他说的是什么,月霜行心里清楚,于是脸上的浅笑便凝固了那么一瞬。
但也仅仅就是一瞬。
然后,她满脸轻松地笑着说:“放心吧,我会处理好的。”
“那就好。”海东来打量了月霜行一阵,才又道,“你别忘了,还有一千五百人过两天便要到大非川了,再拖下去,难免生出事端。”
夜长梦多。
便容易横生变故。
月霜行看着案上自己的那柄剑,唇角笑愈深。
她想,海东来是对的。——如果不咬牙处理好倒淌河镇的人,保不准哪天便又有人给吐蕃通风报信。
原先计划是将镇子上的人都看管起来,如今看来,她赌不起。
月霜行深吸了口气,转眼望向海东来,然后若无其事地笑着说:“明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啊。我们好像还没有一起过过节?”
“你想怎么过?”海东来眉眼一挑,勾着点浅淡笑意问道。
月霜行更笑,想了一会儿,便无奈又轻快地说:“大战在即,恐怕也就是吃顿好的而已。实在是,委屈监军大人了。”
海东来轻笑着哼了一声,嘲讽道:“就算在长安城,你也想不出花来。”
月霜行听了,大开大合地摆摆手,满脸不在乎地说:“要花干什么?中秋节,天上有月亮,身边有人,不就够了吗?”
海东来被她说得愣了一下,然后便低声笑起来。
中秋节,人月两团圆。
有月亮又有人,确实不能更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海东来X月霜行]燃犀夜
孤魂如你。
前路尽是,幽囚郁悒。
月霜行死讯传来的那一日,暴雨初歇。
海东来如往常一般,在内卫总司的正堂里边处理公事,边煎着药。
小红泥炉上水汽袅袅,折过蓝紫色的光,氤氲着一股如药香般沉郁的温暖安定。
须臾,有属下来报。
海东来便神色静静地听着他说“陛下与贵妃娘娘得悉月霜行大人殉国,悲痛不已,大赐哀荣”。
听完,一碗药也正好滤尽。
他的手极稳,即便从头至尾都不看着药碗,也是涓滴未洒。
喝药。
换药。
日日如此。
未有不同。
几个时辰之后,属下将月霜行的卷宗送来,说是已经整理妥当,问他需不需要按照惯例封存起来。
海东来想都未想,只点头答道,自然是该如何,便如何。
该如何,便如何。
不过是,又有一人丹心枯骨,殉国而死。
不过是,死了月霜行。
稍晚一些的时候,海东来自内卫总司走回海府。
他这么一路不疾不徐地走着,便见狂风骤起,乌云顿长,闷雷声声,大街上的人万分惊慌地纷纷遁去。
他依然不疾不徐地走着。
执一柄伞,似世间万物与其无关。
七月天。
大唐的京城降下了冰雹。
长街无人。
又冷,又寂。
海东来无端地回忆起今晨接到鸽房消息,纸条上写着陇南哗变,月霜行为护太子宫眷,独自殿后拦阻匪军,待援兵赶到时,正逢她挡在谷口点燃了火油。
尸骨无存。
他想着,就露出一个冷蔑嘲讽的笑。
太子宫眷罢了。
算起来,也不是很值得。
……
终于,有枯枝禁不住冰雹重压,啪一声折断,落在地上,砸得泥尘四溅。
冰白的雹子摔碎了。
仿佛无数死去的白色蝴蝶的尸体。
那样,菲薄。
第二日。
又有属下禀报,说是月霜行孤身一人,并无亲眷,天子便令鸿胪寺卿为其护丧。
海东来慢慢将手中的卷宗收起,而后并如何不上心地说道,既是同僚,就帮我送份奠仪过去。
说完,他又想,月霜行没有亲眷,尸骨无存,算起来,也是死得干净利落。
就像这个人一般。
随后几日,偶尔路过挂着素白灯笼的月府,海东来见到里面火焰腾空,摧枯拉朽。
大概是什么人正在焚烧祭物。
海东来皱了皱眉,便并未停留地走远了。
走了一阵才想到今日是七月十四。
月霜行的头七。
人们都说头七之夜亡者返魂。
海东来素来是不信的。
只是这一次,如果月霜行真能够回魂,他倒想问问她。
死得这样惨,有没有后悔?
不过他大概也想象得到月霜行的回答。
一定是微微蹙眉,然后义正言辞地说着“臣死国,死得其所”。
……
这便是月霜行。
这才是月霜行。
入夜之时,海东来在自己的书房里看见了一支犀角,忘了来历,也不知道为何放在此处。
似冥冥中,有定数。
他看了看那犀角,有一道白线贯穿首尾,当是通天犀的形容。
古书上曾说过,燃犀而照,可惊幽渚,能通人鬼。
而今日,是月霜行的头七。
海东来想,其实月霜行并没有可去之处,那月府也不过是一处居所三两仆从,不是家。
已经尸骨无存的人,连返魂夜都无处可归。
他这么想着,便已烧起了那截犀角。
犀香袅袅,燃一点幽光。
仿佛夤夜里,即将熄灭的花朵。
不知过了多久,海东来在蒙着微光的纸门上,看见了一道剪影。
那道身影袍袖宽大,于夜风中被吹得徐徐摆荡,似一只振翅的蝶。
将死。
欲裂。
那人静静站着,光影折过,仿佛离得很远,又像是贴得极近。
海东来的心底慢慢地生出一种缓而无着落的疼痛,无法排解,极为空茫。
如同有谁的手在五脏六腑里狠狠揉了一回。
接着又放了把蕴蕴盛盛的火。
他忍不住开口问,门外,可是故人?
没有回答。
再看去,那人影便已不见。
海东来打开门,追出去。
然后,在海府门前空荡荡的道路上,看见月霜行的背影。
黑袍滚着红边。
是羽林中郎将素来的装扮。
她走得极慢极慢。
身姿笔挺,脚步依旧清寂雍容。
那衣服上的一带红,便如渗入泥土的血。
或是,黑夜里,殷红如火焰般开在彼岸的花。
海东来纵身一跃,追上前去。
可月霜行的身影却又在这寂寂长街之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刚才所见,都不过是晚风逶迤了衣袂,于夜色里拖曳出的冥蒙幻象。
海东来一动不动地站着。
忽然,又想起两年前的一晚。
月霜行在内卫总司的正堂办公,许是累极,便趴在案上睡了过去。
那是个春夜。
卫所院子里有满树梨花压雪般盛放。
海东来走进正堂的时候,就看见那些白软的花瓣从窗外飘进来,徐徐落在月霜行的身上。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瞬间,沉沉睡着的月霜行给了他一种无比单薄的印象。
薄得,便似堪堪坠落的,梨花瓣。
海东来无声地看着她,然后走过去,放轻动作将她抱了起来。
非常轻。
细瘦的身体有不盈一握的腰肢。
他在内卫总司有自己休息的房间,里面放了一张榻。
将月霜行放在榻上的时候,她睁开了眼。
那双漂亮得像星星一样的眼睛里,由于乍然转醒而残留着一丝迷茫稚气。
在他臂弯,小小的,一团。
月霜行眨了眨眼,然后说,竟然是你。
竟然是你。
竟然……是你……
死的,竟然是你。
月霜行。
海东来就那样毫无征兆地笑了起来。
夜色里,如无依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