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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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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柯最开始对唐无渊的失踪没太在意,再怎样他们毕竟也有自己的事,以前唐无渊也不是没有这样忽然消失一段时间过,他按部就班的过了几天,忽然觉得不对。
具体不对在哪里,陆柯也说不出来,大概就是……不对了吧。
陆柯的生活习惯比唐无渊没好到哪里去,两个人的屋子都一样乱的令人发指,唐无渊留下的信压在砚台底下,足足压了半个多月才被陆柯无意中找到。
他走了。
陆柯从那短短三十八个字中花了很久很久才总结出来这个信息,他一度以为自己不认识那些字了,太忽然,太仓皇——以至于在读了十几遍之后,他还是觉得如在梦中。
如果这是梦,大概是他一生之中,做过的最糟糕的梦。
陆柯发现他以前不敢去想的那些事都不由自主地浮现在脑海,他利用了唐无渊,从身到心,这个事实他从来以为自己非常清楚,但到了真正认清事实的那一刻,他才发现对这个事实他认识的远远不够清楚——
唐无渊到现在才离去,对他是何等的执着。
强烈的负罪感和茫然第一次把明尊,圣火和东归挤出了脑海,他不知道自己对唐无渊究竟怀有的是怎样的感情,他曾经以为两个人的关系很简单,唐无渊爱他,他利用唐无渊。
这么罪孽的想法啊。
陆柯以前想待得圣教东归,若他还有命在,自当还唐无渊曾欠过他的东西,时间,伤痕,鲜血,名誉,除了感情,都可以还,哪怕是性命也在所不惜,因为他以为自己不爱他。
可独自漫无目的地跋涉在大漠中,忽然想起了不知是谁为明教写的一首诗的时候,他发现扯痛他心脏的不是负罪感,而是思念。
白沙大漠玉笛吹,一去三生渐忘谁?
陆柯发现自己想起了许多他以为早就忘记的细节,唐无渊曾经随口问过他三生树是什么样的,唐无渊曾经感叹西域人也有这样的浪漫,唐无渊曾经说过……想和他一起去看三生树。可唐无渊在明教住了五年,从来没来过三生树。
发现自己对唐无渊怀有的真正感情后,陆柯开始加倍无法忍受自己,若纯粹的利用还可以用明教东归大计来解释,那么利用自己的爱人——尽管自己的行为从未表露出唐无渊是他的爱人——就彻底令人无法接受。
他没有告诉唐无渊他在莫名其妙的力量驱使下放弃了对唐门的追踪,并成功说服了陆危楼将眼光只放在中原一带,与西南尽量保持互不相扰的关系。他当时并没有去想为何自己会打乱早已做好的安排,费尽力气说服精明的教主——当然现在他明白了。
人要糊涂到什么样的境界,才能不知道自己爱上了另一个人?
陆欣在大漠深处找到陆柯时,只一眼就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
陆柯当局者迷,她这个做旁观者的,却要比他看的清楚的多。她看到陆柯从刚开始的伪装温柔慢慢变成习惯,看到他一点一点由满心仇恨变得平和细致,甚至看到他在读文献时读到渊字会短暂的停顿一下,唇角带起一点点微笑的弧度。
可陆柯自己却一点都不知道。
她也看到唐无渊一日比一日沉默,眼神越来越久的望着南边的方向,看到他日渐茫然,面对陆柯时会有短暂的走神又忽然惊醒。
两人之间缓慢的擦肩,总是让人觉得下一刻就会有希望却从来看不到。
陆欣很急,但两人之间太微妙的气氛她根本无法介入,所以她想了一个办法,搜集了教中积累多年的珍奇材料,为陆柯铸了一对刀,然后拿到他和唐无渊面前,当面问他要往刀柄上錾什么字。
陆柯明明都已经做出了“无”字的口型,却硬生生改口,说道:
“就錾日魂月魄吧。”
唐无渊在旁边抚摸着他的千机匣,未置一词。
陆欣费了很大力气才忍住没有一掌扇到陆柯那张什么都不知道的脸上去。
陆柯在唐无渊离去之后,将刀柄原錾字刮去,手刻了“无渊”二字。但刻好之后他又忽然觉得自己不再有将唐无渊名字刻在武器上的资格了,想要刮去终究不忍,只好用棉线缠紧,饶是如此,每次拿起这对刀,仍是掌心不由刺痛。
唐无渊走后,陆柯花了三四天时间,慢慢把他的屋子整理清楚,倒不是说唐无渊真的每天生活在杂乱无章到如此地步的环境中,只是陆柯每拿起一件东西,都会出神想很久,就像望到三生树的时候,忽然想起此前觉得自己根本记不住的许多细节。
它们清晰的如同发生在昨日,却又遥远的像是上辈子的事情,陆柯惊讶于自己居然能够想起那么小那么小的事,从唐无渊说话时仍会不自觉带出些川音,到他闲坐时会将右腿叠在左腿上的样子,甚至唐无渊揭开银质面具时,会先活动一下有些僵的脸颊。
他是右手写字用弩,但习惯左手吃饭,其他许多精细动作也都习惯用左手,包括他某一年玩心忽起,仿照小时候唐无霆教他编竹条兔子小猪熊猫的方法用棘条编小动物玩的时候,也是主要用左手。
那只长得又像兔子又像猪又像熊猫的玩具已经风干脆了,孤零零站在窗台上,手里犹握着两根小树枝,陆柯拿起它时,才忽然发现它的动作像是笨拙的双手持刀的样子,现在看来那么明显的事实,为什么当初就没有注意到呢?
墙壁上唐无渊通常用来挂千机匣的地方离床很近,他们这样的行当,远离武器是会睡不着的。唐无渊常常枕着手臂望着对面墙上悬着的弩机,陆柯以前从来没想过这是为什么,可当他慢慢放平僵硬到仿佛一伸展都会听到“咔咔”声的身体躺在唐无渊的床上时,他发现只要把视线稍微往下挪一点,就能透过窗子看到他的书桌。
教中事务冗杂,陆柯睡得通常要比唐无渊晚一些。
或许无数个他以为唐无渊早早入睡的夜晚,都曾见证过这种默然无声的凝视。
陆柯闭上眼睛,觉得脸上被风沙干燥的皮肤一阵阵刺痛,那痛从眼角一路滑到耳后,所到之处疼得剜心刺骨,用手一触,几乎要疑心那不是微咸的泪水而是腥热的血液。
他终于确认自己的确是天下第一号蠢材,天下第一号骗子,天下第一号混蛋。也终于明白了自从找到唐无渊的信以后,心里越来越急迫越来越焦躁越来越惶惑却找不到突破口的情绪究竟是什么。陆柯痛的身体蜷成一团,大口呼吸却觉得内脏都纠结在了一起,空气的进入反而会带起刀绞一般的痛感,他再也无法思考任何问题,满心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他要见到唐无渊。
哪怕一见面就收到一发迎面而来的追命箭,也总比被这种无法减轻无法消除的疼痛活活折磨死要强得多。
可是陆柯没有想过,他如今要以什么面目去见唐无渊呢?
爱人这个词说出来是亵渎,朋友则像是嘲讽,以什么来界定他们的关系都不合适,但陆柯已经顾及不了这些,他随手抓起几件衣服和钱袋便冲出房间,却迎面撞上了陆欣。
“陆柯站住。”陆欣看着他惶急的模样,心里有些欣慰,却又不得不叹了口气。
“教主找你。”
陆柯无法违背陆危楼的命令,那个仇姓郎中虽不是什么权贵,却有他在明教计划中不可缺少的作用,陆柯只得握紧了刻着唐无渊名字的弯刀,再忍耐三个月。
三个月中,他对仇郎中的怒气一日比一日大,并不仅仅是因为他阻碍了自己去寻找唐无渊的脚步,也因为——呵,圣教东归竟然要与这样禽兽不如的官员合作,明王暗母在上,简直是耻辱。
平康坊那一夜本就是三个月的最后一天,在听到子时的鼓声响起时,陆柯暴起出手的一瞬,同时发泄的是身为陆柯和身为阿托亚的怒火,但他也在那一刻发现,他有几分感激这个以搜刮民脂民膏为乐的官员。
若非你贡献了一颗头颅,一个悬赏,唐无渊怎会离开唐家堡来到长安,他又如何能够再次与唐无渊相遇?
陆柯是光明教徒,不信轮回转生,但第一眼就从唐无渊被夺去长剑之后的反应方式认出了他的陆柯,觉得那些讨厌的来到沙漠宣传信仰的佛教徒,至少曾经说对了一句话。
冥冥之中,前缘早定。
唐无霆和唐无渊师兄弟对于游历散心要去什么地方没有商量太久,唐无渊的意见是走到哪算哪,唐无霆的意见是师弟说去哪就去哪。
两人拜别了唐蓝便上了路,唐蓝对他们的远行表示了热烈的欢送之意,虽然她自己说是想让这两个徒弟出去好好玩玩也长长见识,但徒弟们都非常懂的望向了她身后咬着竹子,对原主人的到来爱理不理的幺儿。
“总感觉自从有了幺儿,我们就在师父那降到了第二位啊。”唐无渊若有所思的说。
唐无霆挑了挑眉,这个动作他做起来和唐无渊简直一模一样,残忍的击碎了他师弟的妄想:“不,我们跟幺儿压根就不在一个行列里,没法顺序排下来。”
“师兄你为什么要说出来?”唐无渊掩面,“小时候我就排在你后面,一起闯的祸总是我一个人背黑锅,现在我已经连熊猫都不如了,你居然还这么对我,师兄弟情谊还能继续下去吗?”
唐无霆心想我早就不想跟你发展师兄弟情谊了,口中答道:“你在开玩笑吗亲爱的师弟,名声是你背了,可哪次被罚砍竹子搬石头挖沙子不是我去的?”
“呃……”唐无渊眨了眨眼睛被堵了回来,倒是唐无霆一眼看见他噎住的表情,又是可气又是可笑,在他脑袋上不轻不重的拍了一记,语气中有无法掩饰的纵容:“走罢,到成都师兄用砍竹子搬石头挖沙子换的零钱给你买好吃的。”
“我想吃师兄做的糖糕。”唐无渊懒懒散散的爬到马背上,抱着踏炎乌骓的脖子,也不策马加速,两个人晃晃悠悠往山外走,唐无霆答道:“多大的人了还吃小孩子吃的东西,嫌不嫌丢人?”
“上次还做过!”
“那是因为你个瓜娃子摔断了腿!”
“总之是做了!”
“出门在外将就一下好了……”唐无霆的语气又软了,他师弟平日在外人面前潇洒干练,在他面前却永远不讲理,这是二十多年形成的惯性,就像他也只会在唐无渊面前露出无奈好说话的一面。
要是那些想看无霆师兄笑一下都要等三年的姑娘听到唐无霆这样说话,堡里又要多几条摔断的腿了。
“我不吃买来的。”唐无渊揪着踏炎乌骓的鬃毛,语气幽怨:“我去执行任务还帮你采了堡里没有的毒草回来,你知道那个草多难保存吗我费了好大劲才没让它烂在路上……”
“好吧我做。”唐无霆投降了,其实他对唐无渊根本不存在答应还是拒绝的问题,只是挣扎时间长短有区别而已,他师弟简直是捏死了他的软肋。
“嗯。”唐无渊满足的趴在马背上哼出一声,两人出了唐门地界,很快就到了成都。
唐无霆去买糖糕的材料,唐无渊则漫无目的地在集市中溜达,随手买了几样易容用具,虽说这次出来不是执行任务,但身为杀手这样的谨慎还是需要的。
何况他对陆柯的追踪本事也很有底,那本来就有一部分是他教的。
唐无霆拎着一堆东西回到客栈时,推开门吓了一大跳,唐无渊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身高九尺的粗豪大汉,目若铜铃耳如蒲扇,正低头看着他,唐无霆定了定神,试探道:“无渊?”
“果然我的易容术还是有破绽啊。”粗豪大汉摸了摸下巴,让进唐无霆又坐到了镜前,凝视着那张足以止小儿夜啼的脸思考到底是哪儿不对。
唐无霆在背后一边拆糖包和面粉,一边摇头笑道:“我看你看了二十多年,莫说你变成个大汉,你就是变成个妹娃儿我也认得出来。”
唐无渊忽然站了起来,双掌一拍,把脸上身上的易容都卸了然后从绑在脚底的木足上跳下来就冲了出去,一会儿又旋风般冲了进来,将正打算去问老板借厨房的唐无霆推出去,砰的把门关上了。
唐无霆干干的站在门外,对过往人众疑惑的眼神只能选择当没看见。
过了足足有半个多时辰,门忽然开了,唐无霆几乎一个倒翻就从二楼摔了下去。
只见一个杏脸桃腮,乌发半拢的绝色美女微微弯了腰,倚在门框上,眼波盈盈欲流,对着他莞尔一笑。
唐无霆稳住了心神,闪身进门然后一把将门踢上,苦笑道:“无渊,你这是要干嘛?”
“美女”兴奋道:“师兄,我没易容成女人过,看,效果怎么样!”
“好极了。”唐无霆面无表情道。
“太好了,那我们就不用担心陆……”唐无渊差点说漏嘴,“以后我们就不用跟掌柜解释为什么只要一间房了。”
“但是无渊,”唐无霆有点凉凉道,“我们唐门弟子易容的目的是为了尽量不使人注目,不是走在路上让所有男人都走不动路。”
“美女”兴奋的动作戛然而止。
第二天出发时唐无渊仍然只戴了银质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