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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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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无渊对陆柯是一见钟情。
而陆柯接近唐无渊,却从一开始就是别有目的。
明教东归之路,因为十数年前枫华谷之战与天下第一大帮丐帮,西南豪门唐门结仇,光明寺之变又与天策府和少林寺结怨,非常不顺利。
更何况明教在中原之时树大招风,远远不止丐帮,唐门,天策,少林这几个仇家,中原门派,上至国教纯阳宫,下至被明教压制无法发展的小门小派,除了少数几个置身世外的不管之外,大多并不乐见明教的回归。
教内更是人心浮动,虽则圣女陆烟儿一力主张化解仇怨,仍是有大批经历过光明寺之变的高位弟子,是怀着杀回中原的心思东归的,为了控制这部分人,陆危楼和陆烟儿都已是殚精竭虑。
元气大伤的明教,绝对经历不起再一次受各大门派围攻之祸。
除了中原武林,朝廷也并不希望这曾经一度教众遍布天下的第一教再回来。种种困境之下,唯一对明教有利的条件,竟是如今坐大的红衣教。
朝廷和江湖,都需要一股势力来抗衡以恐怖速度发展的红衣教,他们更愿意看到明教与红衣教两败俱伤,之后便可相安无事。
“阿托亚,你想回到中原去吗?”陆危楼问跪在下方的年轻明教弟子。
“……想。”阿托亚想起了自己死在光明寺的父母,语气中带上了血腥杀意。
“可回归中原的路,不是那么好走的。”
“弟子对明尊起誓,此生别无他求,只愿圣火东归,死亦无憾!”
“好!”陆危楼起身扶起阿托亚,拍了拍他的肩膀:“现在唐朝廷中一力主张遏制圣教东归的,有工部……”
语声减低,直到一个“杀”字吐出,戛然而止。
刚刚满二十岁的阿托亚离开大漠去往长安时,没有想太多,他生在明教,长在明教,陆危楼的意思就如同明尊的意思,只要执行就可以了。
天子脚下,朝廷正三品大员,大权在握,武将出身——
阿托亚对目标的了解,仅仅就这么多,他受过最严苛的训练,却还没有亲手杀过一个人,陆危楼给他的目标其实仅仅是协助另一个明教弟子,吸引敌人部分注意力,但他们都低估了五十余岁老态龙钟将军的一战之力。
他亲眼见到武功比他高出不知多少的师伯,拼尽全力杀掉两个护卫之后,弯刀仅仅差了一分未能送进老人的胸膛,反而被顺势一带,撞在了迎面而来的枪戟尖阵之上。阿托亚并未觉得恐惧,死亡只不过是回到了明尊的怀抱,他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想到的仅仅是对方有了防备,之后不知要牺牲多少个明尊信徒才能杀掉他。
弯刀的刀脊窜起了内力激起的赤红火花,阿托亚再也没有时间顾及生死,勉力激发了不太熟练但杀伤力更大的日系心法,年轻的明教弟子以一对伤痕累累的弯刀和十数处深可见骨的刀剑伤痕为代价,孤身接近了目标。
只要一刀——阿托亚却已经没有了刀。
他恨不能抽出肋骨化作武器,却终究在一步一遥一刀之差之处筋疲力竭。
碧蓝眸子在满脸血污中尽力睁大,箕张的手指仍然不屈的抓向年迈者——
一支闪着幽蓝光芒的弩箭仿佛慢动作一般,幽幽自天际而至,洞穿了他拼尽全力也未能到达的距离。
树丛阴翳间悄然现身的唐门弟子居高临下望着他,他却已经不再知道了,大量失血带来的寒冷和眩晕使他昏迷,阿托亚因此没能看到那比自己年长不了几岁的唐门弟子复杂的目光。
同为杀手,唐门弟子是最守信的生意人,而明教弟子,则是明尊虔诚的信徒——这其中区别,除了他们本人,大约无人可以体会。
唐无渊后来想想,自己当时躲在树上一直未曾现身,到底是因为明智的思想告诉他待他们两败俱伤再收渔翁之利,还是因为撼然于不可逆不可杀不可灭的,独属于明教弟子的杀心?
若退一千万步,真是唐门十几年的训练让他做出了明智的判断,那么一箭得手之后,自己又为何没有立刻带走目标的头颅复命,反而带走了重伤昏迷的陌生人,尤其他还是个明教?
唐无渊迷茫了相当久,阿托亚醒来时看到的是空无一人的客栈房间,被告知付了半个月房钱,那人未曾留下姓名,只说江湖之大,若是有缘自有再见之时。
他们果真是有缘的。
唐无渊花了三个月,才发现自己是看上了那个明教弟子。
他去找了阿托亚。
“我喜欢你。”他说。
根本不知道两人有这段渊源的明教弟子刚开始觉得可笑,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忽然想起了唐无渊是个唐门弟子。
唐门弟子啊……自上次任务之后迅速从少年成长为心机深沉的成年人的阿托亚,微笑道:“我的汉名叫做陆柯。”
唐无渊对他是有用的,阿托亚,或说陆柯在之后的五年里无数次发现这点。
唐无渊比他入行早,经验丰富,唐门那些机巧百变的机关更是威力巨大,与他执行任务永远是舒服的,唐无渊不会跟他抢夺最后一击,只是默默在他露出危险征兆时恰到好处的扔出一个机关,甚至……放弃弩机极远射程的优势用身体为他挡掉无法避免的攻击。
身为专攻近身战的明教弟子,他身上的伤痕数量不及唐无渊一半,陆柯甚至数不清多少次唐无渊身陷重围时沉默地递过一个让他先走的眼神,也数不清自己被包围时他扔出过多少个子母飞爪,他只知道每次回到大漠,唐无渊总是在夜深人静时悄悄爬起来找绷带伤药,抽气声都压得极低,似乎生怕吵醒了他一般。
相识一年后唐无渊问他能不能跟他回一趟蜀中,语气认真地让陆柯有些害怕,他感觉这一个头点下去就会将什么坐实,从此他对唐无渊就有了不可不负的责任。
所以他只能找了个借口拒绝,唐无渊没有很失望的样子,答道:
“那么我回去睡了。”
陆柯不知道自己那一瞬间的负疚有多重,他小心翼翼的维持着与唐无渊微妙的关系,既不给他希望,也不让他绝望,利用着唐无渊的身份,背景,武功甚至身体,对于这么做是何等残忍他不敢去想。
他不喜欢他,陆柯这么想,他反复告诉自己,他不曾强迫过唐无渊,两人一切行为都出于自愿,若是唐无渊不愿意随时可以离去。
以此来求得良心的略微安慰。
唐无渊对陆柯爱不爱他这件事没想过太多,他只知道他爱陆柯,爱他就要待他好,所以他从温暖湿润的蜀中来到大漠,顶着师父和师兄的压力隐姓埋名,在陆柯遇到危险时以身代之,予取予求,连一点回报都不敢奢望。
比如他从来没有问过陆柯爱不爱他,在生死边缘时从不想着陆柯会回来救他,甚至在情事过后一个人跑到冰冷的湖水中洗去满身痕迹,唐无渊在堡中训练时曾以天赋出众闻名,在这个问题上却单纯的近乎愚蠢。
他以为陆柯或许不爱他,但至少是喜欢他的,只要经过时间的发酵,自然能够酿成值得托付一生的深情。
他不懂并不是所有付出都能换得对等的回报。
陆柯着实是个很好的戏子,他完美地驾驭了自己的身份,控制着语言,表情,动作,让唐无渊花了整整五年才发现自己活在一场戏里。
大约是相识四年零七个月的时候,唐无渊偶然听到陆柯与陆欣对话。
“唐门最近有什么动作?”陆欣压低了声音问。
“不太清楚。回头我去查一下。”陆柯在说那个“我”字的时候语速极快而含混不清,陆欣皱了皱眉,道:
“不要让无渊去,太难为他了。”
“……”陆柯沉默了一下,道:“他比我合适。”
唐无渊听到这里时觉得有些茫然,他不知道这个“合适”该如何理解,他原以为就算他和陆柯在一起不会对明教和唐门的关系有什么正面影响,至少陆柯本人是不会对唐门有不利的心思的,一个人不能够去伤害他所喜欢的人的家人。
唐无渊花了几乎和当年想明白他喜欢陆柯这个事实同样长的时间,想明白了陆柯并不爱他,他能够去算计唐门的原因是他从未将自己当成过是他的爱人,那么唐门自然也就不是他的家人,不仅不是,他还希望自己能够为了他去背叛唐门。
唐无渊真正想明白这一点的时候,一个人坐在房顶上看着孤零零挂在大漠上空月亮。
为了理清自己日渐繁杂的心绪他已经有三天没有回家,这一夜他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或许陆柯会着急的找他,习惯于保护他的唐无渊一下就有些焦躁,骆驼也来不及骑,一路轻功飞回了圣墓山。
然后他看到陆柯在灯下看目标名册,一个个名字被鲜红的叉划去,但更多的名字还在,陆柯喃喃道:
“若非中原武林,圣火何须西去……”
唐无渊垂下眼睛,摸了摸那道几乎划瞎自己眼睛的剑痕,没有敲门,悄悄远遁,找了个没人的房子爬了上去,顶着刺骨的寒风坐了一夜。
他想其实陆柯从来没有骗过他,他没有说过爱他,甚至也没有说过可能会爱他,陆柯所做的一切只是没有说他不爱她而已,是自己误会的太深,到今日地步,似乎也只是咎由自取。
他若无其事的在早上回到了家,陆柯见了他,露出了一个演练了无数次捏的恰到好处的微笑,问道:“你回来了?”
“嗯。”唐无渊没敢说太多,他觉得陆柯好像跟以前不一样了,可再仔细一看,陆柯的微笑连弧度都没有变,只是自己变了,以往会觉得陆柯在关心他,现在却从微笑中读出了敷衍。
该用豁然开朗,还是哀莫大于心死来形容自己呢?唐无渊走神了,连陆柯出门的声音都没听到,忽然惊醒时窗子里已经看不到陆柯的身影,唐无渊双手抱在脑后闭眼长长叹了一口气,找出纸笔写下了短短两行的诀别书。
回到蜀中以后,陆柯也没有来找他,唐无渊经常会嘲笑自己跟个娘们似的竟然还会在心里暗暗希望陆柯能够来找他,虽然他强迫自己没有留下任何关于去向的线索,但日复一日,唐门平静的让人麻木,他坐在最高的树上也看不到一个不戴面具不用弩机的人。
半个月以后他倒霉催的摔断了腿,也终于摔断了心里对陆柯的最后一丝念想。
两世为人一般啊,唐无渊这么跟他师兄说,唐无霆手指的瞬间捏紧没有逃过他的眼神,唐无渊恍惚的想着,恐怕乱七八糟这么多年,倒是他们师兄弟,说不定还能当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