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海棠（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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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灵素总会做同一个梦。梦里的爹爹、娘和姐姐，都面黄肌瘦，满目忧伤，围坐在床边，看着床上那具小小的女孩尸体。
那女孩的面目虽然也枯瘦不堪，但赫然就是程灵素自己。
——十岁那年春天，程灵素家住的那个村子闹了疫病，头一批染疫的，就有年幼的程灵素。
说不清是为什么，爹爹和娘没有把奄奄一息的程灵素运到乱葬岗子上去。如果那样，她就会和那里的所有人一样，在六年前就化为一撮不起眼的尘土。
她被抛进了河里，顺水漂了大半天，才教路过的一嗔大师救上来。
一嗔大师虽有个外号叫做毒手药王，却不是阎王，对着已被疫病缠死了十之捌玖的村民，也只能重重叹气。
程灵素的家人，都死在那场疫病里。而她自己则被一嗔花了整整七个月工夫才算治好，从此拜在了药王门下。
六年来，师父是程灵素世上唯一的亲人。而如今，这亲人也没有了。
所以，当程灵素看到那个前来求医的、叫胡斐的少年时，就一下子被他吸引住了。
他又温柔、又体贴，帮程灵素浇灌药圃，也帮她打退前来捣乱的二师兄一家。
他聪明懂礼，进退合宜，却满腔热忱，对程灵素从没有过戒心。
他就像是个完美的大哥哥，和程灵素那不可对人言的想像一模一样。
程灵素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帮助他。
※
“你亲手所杀的这位‘好朋友’，究竟姓甚名谁？”
胡斐问得很慢，但还是克制不住嗓音里的颤抖。他的脸色变得苍白，眼中却闪着异样的锐利的光，像要把桌子对面的人穿透。
程灵素猛地意识到，在胡斐口中已经死去的这个人，一定跟他有着莫大的关系。
她是被胡斐请来为人解毒的。胡斐原本要请的，当然是她师父一嗔大师。但师父不在了，只得由她来跑这一趟。
程灵素没想到，她看在胡斐面上精心治疗的这位苗人凤大侠，却是杀害了胡斐亲人的凶手。
苗人凤迎着胡斐阴冷如鬼火的目光，不动声色地站了起来：“你真的要知道？”
只有冷酷的杀人者，才会有这么淡定自如的态度，程灵素想。否则，就算此时尚且目不能视，也不会在胡斐怨毒的语气下还如此平静。
看来，为他治疗中毒的双眼，真的是做错了。
程灵素回肠百转之际，苗人凤和胡斐已经一前一后走向后堂。她愣了一阵，匆匆跟上的时候，发现两人都站在一对牌位跟前，默然不语。
两块灵牌，一块写着“义兄辽东大侠胡公一刀之灵位”，另一块写着“义嫂胡夫人之灵位”。（本句原文）
看见那个“胡”字，程灵素忍不住心头震动。原来被苗人凤所杀的，正是胡斐的亲生父母。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想必胡斐这时，也在后悔误助仇人吧？
程灵素暗暗向胡斐瞟了一眼，果然见他整个身体都在不断颤抖，脸上的神情又是悲愤，又是哀伤，想是见到父母灵位，情难自禁。不知怎么的，程灵素就想起多年来一直缠绕着自己的那个梦，只觉得胡斐此时的痛苦，自己感同身受。
苗人凤淡淡道：“小兄弟，你要为胡一刀大侠报仇，现在就可以动手。”
他双眼用白布包扎着，但仍能看出面上肃然。胡斐猛地抽出刀来，举到半空，却迟迟没有砍落。
程灵素皱紧了眉头，望一望胡斐，又望一望苗人凤和他身后的灵位，忍不住忧心如焚。
她心中固然明白，胡斐断然不会放过杀害父母的仇人，但苗人凤这番举动，竟像视死如归一般，胡斐又是那么直率豪迈的性子，怎么能对一个双目失明之人动手？
而程灵素自己，则绝不是“打遍天下无敌手”苗人凤的对手，就算他此时看不见，也是一样。
等了片刻，只见胡斐停在空中的刀缓缓落下一截，不由心里一喜，想：“方才苗人凤教胡大哥‘以客犯主’、‘迟胜于急’的刀诀，只怕也没有想到，这么快就用到自己身上。”
胡斐当然更加清楚，自己比苗人凤占了主动之位，只要刀锋再贴近一尺，就算苗人凤突然反击，也无法逃开这夺命的一刀。
然而又僵立了一阵，这一刀始终还是没有劈下去。
胡斐大叫一声，夺路而出。程灵素毫不犹豫地跟在他后面，却为了他心软不曾落下的一刀，暗暗遗憾。
※
胡斐一口气跑出很远。当程灵素在一片荒郊野地追上他时，他还扑倒在地痛哭着。程灵素没有说话，就静静地坐在他身边。
“他杀的就是我的爹娘。”胡斐的哭声沉落下去，闷闷地对程灵素说。
程灵素点了点头：“那他还假惺惺地将令尊令堂的牌位供奉在家里，想是担心总有一天，你会来找他复仇，也好有个说辞。”
“不！”胡斐突然扬起声音，“我觉得苗人凤不像是那种奸诈小人。但他总是害了我父母，害得我幼年孤苦伶仃。”
程灵素叹了口气，对胡斐如此轻信苗人凤，感到些许无奈。就算她并没有真正在江湖上行走过，只看同门师兄姊间的争斗，也知道阴险奸狡之辈，最能说得豪言壮语，扮得义薄云天。
但胡斐会这样想，总是他自己心地光明磊落之故，其实是值得敬佩的。
所以程灵素顿了顿，才开口问道：“既然如此，这仇还是要报，我们现在转回去找他如何？就算他有了防备，正好双目不便，你我联手，未必胜不了他。”
胡斐立刻摇头道：“乘人之危，非大丈夫所为。我等他眼睛好了，独自找他决斗，不必连累灵姑娘。”
程灵素心里，突然涌起了一种酸涩的感觉。胡斐说得虽然客气，但终究还是对她的建议不以为然。
也许从知道她是毒手药王的弟子时起，胡斐的心中，就留下了她行事狠毒的印象了吧。
不知道怎么，她突然想，如果是那位送给胡斐玉凤的姑娘，跟他提出两人联手，他说不定会同意的。
而程灵素则只是个外人而已。
“灵姑娘……灵姑娘？”
程灵素猛地醒过神来：“嗯？”
“有件事……只怕要劳烦灵姑娘了……”胡斐神色尴尬，随手挠了挠后脑，“我方才出来得急，包袱还落在……”
看样子他想说苗人凤，却没让这个名字出口，仿佛一旦说了，那最后的决斗就无法避免。
程灵素又在暗中叹了口气。这位胡大哥豪侠义气，大事临头，却不免有些迂腐。要不要找苗人凤报仇这个问题，恐怕要在他心上压一辈子，也得不到一个答案。
神色淡淡的，程灵素从身后拎出一个包袱：“我替胡大哥带出来了。”
“多谢你！”胡斐的神情一下子明朗起来，带着油然的佩服之意，“你是女诸葛，小张良，小可甘拜下风。”（本句原文）
程灵素看着他打开包袱，一一清点物品，在见到那只珍重收藏的玉凤时，喜悦的颜色就更加深了，不禁轻轻笑了一声：“胡大哥，你多多保重，咱们也该就此别过了。”
胡斐惊讶地抬起头，却不自觉地把那只玉凤握在掌心：“灵姑娘，你生气了？”
“我生什么气？我……”程灵素斟酌了一下措词，笑得越发疏离，“我本是胡大哥请来的大夫。你和苗大侠的恩怨，并非我能置喙，但苗大侠还是我的病人，我不能甩手就走。”
“你、你还要回苗家？他……那苗人凤武功高强……”
程灵素摇了摇头，心里越发失望。
“胡大哥请放心。苗人凤就算猜出你的身世来历，据你所说，他并不是阴险狠毒之人，自然不会对我怎么样。”
苗人凤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恐怕胡斐心里也不是很清楚。只不过当他不想和苗人凤决斗时，就要找个说辞，让自己的选择变得合理些。
而程灵素自己，现在又何尝不是打算逃避？
逃避开这个让自己第一次动心、而又难免要伤心的人。
作者有话说第1章 海棠（一）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