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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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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夏末秋凉,台风已经对这座东南沿海的小城跃跃欲试,黑云压城城欲摧,窗外的云像是一块灰黑色的抹布密不透风的盖了下来,给人窒息的压抑感。
我趴在课桌上被一股寒意惊醒时,教室已经空荡荡,墙壁上的挂钟时针指向了六点方位,揉揉太阳穴,昨夜家里如火山爆发般的争吵声依旧残存在记忆中,导致如今我挂着黑黑的一圈熊猫眼。
我站在走廊上看着外面急促的雨帘,豆大的雨点“啪嗒啪嗒”的砸下来,在积水已深的水泥地上荡漾起一圈圈涟漪,一双白布鞋很快就被溅起了泥渍,寸步难行。
这时我看见你穿着雨衣骑着自行车渐渐远去的身影,安小光,安小光,安小光,我想叫住你,可是你的名字却羞涩的卡在喉咙口,咳不出来也咽不下去。你我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次短暂接触,并不算认识,望着你隐匿在暴雨中的那抹背影,心里像是被一个镰刀狠狠的挖走了一块,冷风呼呼的灌进来,空荡荡的,眼前不禁泛起一阵雾气。
正当失落之际,很快便看见你折返回来的身影,弥赛亚是犹太教的救星,耶稣是基督教的救星,那么,我想安小光你一定是我的救星吧。安小光,安小光,安小光,你不知道当我喊出你的名字时花了多大的勇气,周围的暴雨声淅沥沥的很快就把这一丝丝呼声吞噬,但你还是听见了吧,于是朝我艰难的骑来。
微薄的雨衣根本挡不住这气势凶猛的暴雨,雨滴顺着帽檐嘀嗒嘀嗒的滚落下来,溅得你脸上一片雨水,你只能半眯着眼睛瞅着我,大声的嚷着,你说校门已经关死了,让我赶紧回教室避雨。
眨眼的功夫,夜幕降临,你把自行车搁在教室外,在扯脱雨衣的时候水花溅了我半身,我皱了皱眉,你朝我挤出一个略显尴尬的笑容。你还穿着服务生的衣服,我猜你应该是刚刚做完兼职,来教室取落下的作业。我猜你双唇亲启又努努嘴,一定是想知道我的名字。
“林思忆。长相思兮长相忆。”
“啊?”
“我的名字。”
“哦,我叫安小光。”
教室外的嘈杂雨声渐渐模糊褪化成安静的布景,教室内没有灯光显得阴暗幽静,气氛变得有些尴尬,我的目光有意无意的飘落在你身上,你正摁着手机,蓝光晕染在你脸颊上衬得你眉宇越发的深邃,你注意到我的白布鞋已经在地上印出一片水渍,于是好心的让我把鞋子脱了。
你一定没料到我的左脚背上有一条长长的疤痕,像丑陋的蜈蚣一样盘踞在那,面目狰狞。我心里一紧,急忙把疤痕用手遮盖住。你皱眉追问着它是怎么来的,我只是扯起一抹苦笑,轻描淡写的告诉你小时候摔倒被尖石子刮的罢了。
你说,女生要爱惜自己,这样的疤痕一定很痛吧。
我们自以为坚强的心总是有一些地方还是柔软的,就像潘多拉的盒子,在最深处放着希望和梦想。是啊,刮出疤痕的时候皮开肉绽觉得钻心的疼,后来结了厚厚的痂,留下难看的疤痕便不觉得疼了,只是有时候看着看着就会眼泪掉下来。
后来,我们的洽谈变得相当融洽,啰啰嗦嗦聊了很多,大有相识恨晚之势。你说,你文化课成绩一般,但是你跑步像风一样快,打算进体校。我说,我想离开这座小城,走的远远的,浪迹天涯。
窗外的雨不见小,裤兜里手机烦躁不安的震动着,我偷偷摁掉了好几通电话,直到淅淅沥沥的雨声中隐约夹杂着脚步声,我知道父亲来接我了,司机找到我的时候念叨着说父亲很担心我,我冷哼一声接过递来的雨伞,校门已经开了,保安估计是在家里赶过来的,脸上一股恹恹的神色,但不得不卑躬屈膝着。
校门边停了一辆奔驰,我瞅了一眼车牌。
呸!果真是他的车。
这个台风天,除了和安小光的相识其余全是不好的记忆,坐在车里气氛一阵死寂,我从牙缝里蹦出零星的几个字,来“嗯嗯哼哼”的应答着父亲的闲言碎语。
远处,一道雷鸣划破黑夜劈闪在树顶上,白色惨光笼罩的瞬间激起我压在脑海底层的记忆,前年相似的雷鸣之夜,我半夜被惊醒时所看见的恐怖画面,两具白花花的□□交错缠绵在床上,男人的低喘声和女人的娇嗔声伴着嘈杂雨声钻入耳中,然后我被吓晕了,半夜被送进急救室。
安小光,你一定不知道,现在挥金入土的我曾经也省吃俭用、勤工俭学。我父亲是一名不得志的温州商人,去给母亲相亲时在洗旧的衬衫口袋内还故意擦着一只钢笔,他以一句“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获得了母亲的芳心,便从中取得了我的名字“思忆”作为他们爱的见证。婚后父亲商路阻塞不顺,家中沦落到母亲得去做一名家政工人,一次春节大扫除,母亲从三楼擦玻璃时摔下来,左腿骨折从此常伴轮椅,父亲一直坚持不懈的数次起诉,终于得到了一笔不小的赔偿金,从此沾了灰尘的金子越擦越亮,父亲靠着这笔钱做生意像是雪球越滚越大,越大越坚硬。我们家从小康跻身暴发户的行列,父亲开始醉酒晚归说是陪客户,母亲时常坐在轮椅上独守空闺,他们甚至因为父亲擅自买了价值百万的跑车大吵了一架,我知道他们之间的沟壑已经从物质扩裂到了精神层面……
三姑六婆们常常念叨着,男人有了钱就是没了良心!
这些年,父亲几乎用大把大把的粉票子为我铺建走向金字塔顶尖的道路,老师会顾忌到他捐给学校的教育基金而对我一再容忍,但这样就能填补那些时光薄中缺失的温暖吗?
地上啄米的鸡总是扑扇着翅膀想要逃离
我对他仍咬牙切齿的恨着。
【5】
后来一段时间,我几乎以为自己置身于一场芒果台的校园偶像剧中,萧然开始给我送花,约我看电影,极为明显且大胆的向我示好着,萧然甚至还在一群男生的簇拥下在女生宿舍楼下弹着吉他唱起了《空城》,情感脆弱的人都很容易被打动,这首唱到我心底的歌渐渐让我收起了浑身的刺,我不再抵触他如此火热的追求,一切看似发展的那么顺利,像一部感人肺腑的爱情电影前奏,只是还未上演到白热化的部分,就硬生生的被掐断!
在无声无息中一张恶作剧的猎网已经慢慢开始收拢,但在猎物的百般挣扎下终究被揭破了一个逃生的洞,像一部三流的言情小说,萧然的追求不过是和乐珊珊的一个怄气,和男生间的一个赌约!
这算什么!
上演校园版的《楚门的世界》么?
就像一只黑猫对爪子下垂死挣扎的猎物翻来覆去的愚弄和折磨,但我不是那只瑟瑟发抖的老鼠!我无法释怀被别人利用了压在心底最脆弱的那部分感情,一颗真心这般被践踏得稀巴烂,火热的浓浆终于从沉默的表壳下窜上来喷涌四溅,我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便愤怒的像一头猛兽,把从厕所拎来的一桶脏水一股脑全倾倒在萧然的身上,看着那些掺杂淤泥的散着臭味的黑色液体一滴滴从萧然身上滚落,我顿时觉得畅快了许多。
我想,如果眼神可以杀人,那么此刻的萧然就是一典型的斗鸡眼,我甚至可以看见他额头暴起的青筋,但是萧然只瞪着眼什么也没解释,周围凑热闹的人里里外外围了三层,时间像是被凝固了一样,没有人从这场“大雄的性格突变”中惊醒,最后我朝萧然呸了一口唾沫,赏了一个白眼,扭头就走。
安小光,你竟然在教学楼楼顶悠闲的晒太阳。
你合眼趴在天台的栏杆上,纤长的手指间夹着烟,忽明忽暗,长长的灰烬一点点剥落下来。我心里还闷闷的鼓噪着,夺过你手中的烟,猛吸一口,红双喜的劣质烟味呛得我鼻子泛酸,咳得我满脸通红。你皱着眉头,掐灭了烟,望着我的目光中盛了满满一片笑意,你说,没想到你还有这么火爆的脾气。
我愣了一阵,然后顺着你的目光望向对面萧然教室的窗口,脸上立马一阵红一阵白的,你竟然都看见了,我恨不得当场挖个坑跳进去。
你相信吗?即使对话只有短短的三言两语,但彼此一个眼神就能让我们心领神会,心照不宣。你把我的脑袋按在你少年单薄的肩膀上,阳光晒得眼皮猩红,和煦的风带着夏末最后一丝暑热,温柔的抚在脸颊上,就像你回响在耳边温柔的话语。
你说,没事,有我呢。
很多年以后,我已然会想起,想起你那天被风微微吹起的发梢,只是一些承诺却在风中被吹得七零八落。
【6】
之后,我们几乎像连体婴儿一样形影不离,朋友们都问我那个帅气的男生是不是我男朋友,看着我木讷的摇摇头,她们就如狼似虎的扑上来索要你的号码,这时我又就涨红着脸,小鸡啄米般的连连点头,扯出一个抱歉的笑容回应着。
安小光,我想把你变成我的私有物。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不断地回响着,像爆竹一样一截截爆破开来,越来越响,让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十月末的一天晚上,在宿舍里接到你的电话,电话那端你喜滋滋的叫嚷着,林思忆,快出来,爬墙还是钻狗洞任你选,我在学校外的后山等你,哥哥给你一个惊喜。
我握着手机一滴冷汗从额角爬下来。
你望着我气喘吁吁的跑到你面前,就笑得嘴巴都裂到了耳根处,俯身帮我扣好睡衣的第一颗纽扣,拍拍自行车后座让我坐上去,然后你就像勤勤恳恳的老牛一样拖着我从盘山公路骑车到山顶,我多次嚷着要下来,这样你太辛苦了,你都闷声不许。
到了山顶,有些杂草,我的血型特会招蚊子昆虫,你脱下外套帮我散风驱赶,什么嘛,一般这个情况下不应该是浪漫到漫天都是萤火虫嘛,对于我的抱怨,你只是喃喃着就快了,到时候不要感动得抹眼泪流鼻涕。
在山顶上绕过一片荒草,你牵着我爬上一个半米高的石阶,到了石阶尽头再往下俯瞰,映入眼帘的是这座城市繁华的夜景,明月皎洁如银盘,万家灯火璀璨如星海,街道上的星光点点仿佛连成了一条条流动的银河。
原来这座城市也有那样的美景,星光迷人眼,流萤动人心。
我迷惑的看着你手指在夜空上比划着什么,你说,你在把你颗颗星星连起来写成字连成句子,我看了半天猜了半天也不能破解,拽着你的胳膊追问。
你说,林思忆生日快乐。
我愣是没反应过来。
你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又喊了很多遍“林思忆生日快乐”,你白痴吗,不管你喊了多少遍叫的有多响亮,我也都听不进去,因为我早已痴痴的陷在你散漫星光的温柔眼眸中。
你用衣袖擦了擦石阶拉我坐下,之前爬石阶时我的脚被蹭破了一块皮,疼得龇牙咧嘴,你就硬要抓着我的脚踝看看伤势,当那条蜈蚣疤裸露出来的时候,我心里一阵刺痛,只奈你的手加重了力道我让抽不回来脚,你一只手覆盖到那条疤痕上,你说,这样子是不是会不痛一些了。
温暖的掌心摩擦着那条丑陋的疤痕,那种刺骨的痛又窜到心底,我告诉你,前年,我在家附近和一辆跑车擦身而过,险险避开,摔倒在地的时候脚背被路边的尖石刮伤,缝了六针,只是最让人心如刀绞的却是那是我父亲的跑车,副驾上却坐在那名风骚的戴墨镜女人。
你的目光里像盛了一片海洋般潮湿,我捏捏你的鼻子,扯开一抹笑,强装洒脱道,走了请你客吃夜宵啊,我肚子咕咕叫,都要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你向我胸前扫了一眼,嘀咕了一声,就你胸脯那几两肉,然后就被我掐的大叫,嚷着女王饶命,为夫不敢了。
坐在后车座上,怀着你的腰,一路的下坡相当平坦顺畅,你放开车把手,把手臂大大的张开,高兴的嚷着,林思忆,我们飞起来喽,呜呼。
晚风在耳边呼呼作响,心情轻快的像是要飞起来,肋骨下好像真的长出了一双洁白的翅膀,我大声嚷着,安小光,快飞到我怀里来。
那一刻,路灯把我们的重影拉得很长很长,我曾多么希望那将是永远。
【7】
期末考试结束那天,你拽着萧然来我的班级,萧然的脸上挂彩,低头吱吱呜呜的向我道歉,班级里的同学不少都站在了我这边,夸我“嫁”得好,你还抢着帮我搬书,我们心里都像打翻了蜜罐一样,甜蜜溢满胸口,只是没有料到这刚刚萌芽的爱情,像温室里娇弱的花朵尽管百般呵护,一点风雨却就把它连根拔起。
寒假,父亲去新西兰洽谈生意,我和妈妈去那度假,一次无意间在学校论坛上发现一帖子,是关于你打群架重伤他人被拘留进警察局的消息,下面还贴着照片,我一眼就认出狼狈的倒在地上的人是萧然,周围还围着不少痞子气的男生,画面定格在你狠狠抬脚踹萧然的那瞬间。帖子的下面一连几页都是对你的指责和咒骂,我拨了无数个电话给你,嘟嘟的忙音听着让人发慌。
为此我和父亲大吵了一架,他不允许我回国见你,我开始绝食,整整绝食了一周,任父亲咆哮责骂母亲痛哭劝慰,最后晕倒被送去医院输营养液,那时我迷迷糊糊的还叫着你的名字,安小光,安小光……
在混沌的梦里,你化作开膛手杰克,目光阴狠,一颗颗子弹打落了我一地的鲜红羽毛,然后我哭着醒过来,一股悲凉穿堂而过。
我一直不愿承认,暴雨那天你偷偷从父亲手中接过的那张纸是支票,父亲告诉我你对我的关怀备至只不过是他花钱买来的,我更不愿回想起后来我获得优异成绩时,父亲嘴角晕染的嘲弄笑意,我越发的怨恨父亲,因为他残忍的把我对爱情的幻想狠狠捏碎,这些碎片却扎得我遍体鳞伤。
我们的故事像被天狗狠狠咬缺了一口,后来你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音讯全无。一年后的高考,我不顾家里的反对把志愿填向了遥远的北方,我要逃离这个城市,远远地逃离那些生命中丝丝缕缕的痛。
飞机带着隆隆的轰鸣声在苍穹间划出一道透明的伤痕,肋下的翅膀却开始隐隐作痛……
2013年,我大四开始准备工作实习,父亲秉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让我去他的公司任职,专业也都对口,我却执拗不肯,最后大吵一架,父亲被气得高血压发作晕倒被抬进医院,隔着救护室的玻璃,我望着病床上的男人眼窝幽深,紧闭双眼,仿佛再也不会醒来,然后我的眼泪就噼里啪啦的落下来。
连带着多个并发症,父亲的身体从此一蹶不振,母亲不辞辛劳的日夜照料,她跟我说,父亲的风流韵事她多少也是知道的,如果没有我他们可能早就分开了,她哀求我,不要再记恨父亲,当她哭着说出父亲也是爱我的时候,我再也止不住眼泪,当我不回家的时候,父亲发疯似的让人找我,他真的很忙,他之所以让安小光来给我更多的关怀,也是为了让我过得更好,母亲还说,这些年,父亲对我也很是想念,常常催她打电话给我,便在一旁偷听我的声音。
后来,参加高中同学会时,喝高的乐珊珊哭着告诉我,那年她雇混混去教训萧然,你刚好路过为了救萧然,你咬牙掏出了身上所以打工赚来的钱,他们还要你踢几脚萧然,你只好照做了,他们拍了照,后来这群混混闹了事重伤了他人,设计让你成了替罪羔羊,你含冤在警局被拘留了一年半。
我打听到你家的地址,怯怯的躲在小巷的拐角口张望着,正巧你一瘸一拐的出门,不灵便的右腿托在地上一点点挪着,你更加瘦了,也黑了许多,年少的张狂早已被岁月打磨毫无痕迹,你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那么单薄,那么瘦弱。
刑满释放的那年夏末,你急切的坐长途车来北方找我,不巧台风导致了泥石流爆发,车翻倒了,重物正好压在了你的右腿上,从此你和梦寐以求的体校擦肩而过。
眼前一片潮湿,我突然想起许多年前的春天,我们一起去放风筝,你一手牵着风筝高举着,跑的飞快,我在后面追着嚷着,你跑这么快,我可追不上。
那时,金色的阳光斑斓的洒在你身上,你的肋下仿佛长出了洁白的羽翼,可是自从我偷走了你的翅膀你就再也飞不起来了。
安小光,去哪里找这么好的人,配得上我明明白白的青春。
安小光,我多想化作你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