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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Chapter9 神的智慧 ...


  •   不知过了多久。

      伊梵从那漫长的噩梦中醒来,他睁开眼,眼前逐渐被一些明亮朦胧的光点所占据。他的睫毛轻轻颤动,眼角上挂着未干的泪痕,仿佛还没有从刚才的幻象中挣脱出来。

      已经是白天了。

      阳光被浓郁的枝叶阻挡在半空中,把宽大柔嫩的绿叶照的透亮,那些细密复杂的脉络盘踞在叶片之上,就像是绝妙的画笔在晴空苍翠之中铺陈出生命的印记。

      巫师就坐在不远处,他脱下了身上的斗篷,任身体沐浴在光影之中。零星铺撒在他脊背上的光斑随着微风中抖动的枝条而时时变化。他仰着头,周身都散发着温和安详的气息,仿佛昨夜的震怒威严都只是别人的错觉而已。

      伊梵扶着树干勉强让自己站起来,他的脸色实在算不上太好,所幸身体并没有什么不适。

      “你醒了。”巫师转过头来,看向伊梵的目光已经不再是昨晚那般的凛冽,他甚至还露出了一个畅快的笑容,像是夏日山间清凉的泉水,从心头淙淙流过。

      伊梵不禁朝巫师那个方向走了几步,一时之间,树叶在风中相互碰撞发出的沙沙声响彻耳畔,他靠在树干上,努力打消那些心有余悸的顾虑,终于开口道:“我以为你会让我死在昨夜。”

      人类狭窄的心房里总是堆积着各自的悲伤,那些来自生命中的,每个记忆游弋过的角落里的悲伤,从眼底收拢在心底的哀恸,被一根细小的心弦紧紧牵绊着,无论何时,只要轻轻拨弄一下,就能把那些无法掩饰的惶恐从内心深处连根拔起,露出血淋淋的空洞。

      所以,从来没有人能有那样言之凿凿的坚强,他们内心里的软弱向来根深蒂固,从出生以来到生命终止,在短暂的几十年光景里,如影随形。

      “这只是小小的惩戒,用来教训你言语的无礼。”巫师从树荫里站起来,他的法杖被平放在斗篷的上面,此刻褪去了耀眼的银光,看起来是那样的平凡。

      “那么,希望昨夜我所经受的痛苦能让您满意,尊敬的巫师大人。”伊梵轻轻颔首,他内心的虚弱已经全数暴露,如今已没什么可强撑的。眼前的人能力之非凡,远超乎他的想象,为了帮厄洛斯抓住那渺茫的希望,他只能退让。

      “我能看到你真实的想法,它并不如你言辞所示的那样卑微。”巫师走到伊梵跟前,低下头,他淡金色的头发悬在伊梵眼前,迫使他与他对视,“我此行的目的并不是你违心的臣服,伊梵,我是你母亲露维娅的族人,曾看着她从襁褓中的婴儿长成缇利米亚最美丽的姑娘。你的身体里有杜曼人和拉尔人的血统,生来就该是芙拉的信徒。或许童年的经历动摇了你的虔诚,但是孩子,你要相信,神从来没有放弃过她的儿女,更没有放弃过拉尔迪洛克。所有的苦难都是暂时的,黑暗和阴影终将被光明所驱逐。”

      “你,到底是谁?”直到这一刻伊梵才意识到自己眼前的这个巫师是多么的不凡,如果他真的曾亲眼见证他母亲的成长,那么他所经历的岁月可能比他多上几个轮回,上百年甚至上千年,这样的巫师历来都是神的信使,轻易不会离开芙拉之子的安息之地。

      而他却从遥远的缇利米亚来到意特里安,为他带来神的谕旨和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

      “我说过,我是一个巫师,但你也可以称呼我为诺纳。”巫师用双手扶起伊梵,他宽大的衣袍拖坠在草地上,身上是松木的香气。

      “好吧,诺纳,你为了什么而来,你想告诉我什么,或是,你希望我做些什么?”伊梵低垂的眉眼里满是濒临失控的情绪,巫师牢牢抓着他的手像是无形之中的枷锁,让他不得不去顺从。

      “不,伊梵,我并不想要求你去做任何事情,事实上,缇利米亚的巫师只听从神的旨意,我不会干预你做的任何决定,也不会强迫你按照我的指导前行,我要做什么,会做什么,这完全取决于你。”诺纳松开了紧抓着伊梵的双手,往后退了几步,似乎是为了证明他真的没有任何逼迫的意思。

      伊梵沉思着,清灵雅致的五官略有些迷茫,但是他终究明白过来这个叫做诺纳的巫师本身对他并不带有任何敌意,于是他用上轻松的口吻调笑道:“所以,是我昨晚那些冒犯的言语告诉你‘嗨,伙计,该给这个愚蠢倔强的孩子一点儿教训了’是吗?”

      “是的。”巫师答道,他并没有被这个随意的笑话给逗乐,但表情还是柔和了许多,“很高兴你终于不再对我留有偏见,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那么,诺纳,你能帮助厄洛斯摆脱这场时疫的侵扰吗?那些无辜的民众对芙拉的忠诚远比我来的纯然,他们几乎天天虔诚祷告,实在不应该遭受这种痛苦。”他还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厄洛斯正在等着天神之力的搭救。

      “我说过,我的行动完全取决于你。”诺纳转身走向自己刚才静坐的地方,那匹瘦马就在树边,一直低着头耐心地咀嚼着鲜嫩的草叶,偶尔昂起头甩甩头上的鬃毛,对他们的谈话毫不关心。

      伊梵急忙跟了上去,大喊道:“告诉我,我该做些什么你才会施以援手?”

      诺纳并不回答,他抬起手,细细摸着马背上嶙峋的骨节,一根一根,在棕黄的毛皮下清晰可见,这匹马实在是太瘦了。它强健的躯体已在流离悲苦中销蚀殆尽,油亮的毛皮也在风霜中遍及斑驳,但是它眼中的光芒依旧沉稳得让人心惊,那种岁月沉淀下来的笃厚,足以让人肃然起敬。

      他们两人之间陡然闯入的这一阵静默,前所未有的沉重,仿佛把时空都凝滞其中。

      直到,林子外面传来杂乱的马蹄声,惊动了这场静默。

      诺纳抚摸马鬃的手停了下来,他抬起头,目光穿过那些茂密的林木,远达到层层浓绿之外的草甸上。伊梵也紧随着他的目光望去,但隔着那些错杂的枝桠,他的凡人之眼什么也看不到,不过他可以肯定,巫师看见了。

      很快,巫师的话就应证了他的想法。

      “是一小队哈拉托的士兵,他们气急败坏,我想是来找你的。”巫师收回目光,手也不再置于马背之上,他陈述着自己所看见的事物,不是提醒也非警告,仅仅只是陈述。

      伊梵下意识地再往远处望了一眼,依旧什么也看不到,但他的内心已经全然相信了巫师的陈述。恐怕昨夜他的出逃和那个哈拉托将士的死亡已经彻底触怒了这帮戎马半生的骑士,他们此刻前来搜寻,必定是为了复仇和鲜血。

      “他们行进的速度很快,过不了多久就能进入密林深处。”

      伊梵听见巫师的话,看着他安之若素的神情,焦急不安逐渐占据心头。他还没有得到巫师的承诺,厄洛斯的灾难也还未褪去,眼前这个能力非凡的巫师甚至没有表露出任何恻隐之心,他周身平和悠然的光芒仿佛对一切都置身事外。

      “你不逃吗?”看到伊梵仍然站在原地,巫师似乎有些惊讶,“据我所知,你昨夜刚刚斩杀了他们的同伴,这使得这群兵士十分恼怒,如果现在你被他们抓到了,那么事情会变得尤其糟糕。”

      “但是,即使是这样,你也并不准备对此作出任何反应,对吗?”伊梵愤怒的言辞近乎诘问,“你只会眼睁睁地看着我被他们抓走,然后冷眼旁观那些无辜的民众一步一步走向死亡。你对这些都无动于衷,缇利米亚的巫师从来只关心神的意愿,即使它们偶尔错漏百出,偶尔混淆善恶,你也从不对此产生任何疑问。诺纳,芙拉赐予你无上的法力,但她却忘了给你一颗仁慈的心。”

      “善于恶原本就不是那么泾渭分明,得到从来不意味着幸运与成功,失去也不一定是痛苦与不幸;死亡可能是一种恩赐,永生反而会带来无尽的空虚;分离是为了重逢之后的欣喜,潦倒是为了富裕之后的勤俭,毁灭是为了重生,剥夺是为了给予。那么,孩子,你告诉我,你短暂的生命所能积累的智慧是那么的有限,视野之中所看到的一切又是那么的短浅,你如何知晓创世之神的睿智?正是你的愚昧让你愤怒,你的无能让你不安,你的懦弱让你妥协,这样的你,怎能不接受命运的摆布,怎能不在挫折中历练以成长?”

      伊梵沉默不语,他的眼神闪烁,不敢与巫师对视,甚至失去了开口的勇气。他曾努力增加自己的见识,坚强自己的意志,他让自己变得宽厚而善良,也拥有骁勇与智慧。但是,这一切在此刻不堪一击,他不得不承认,那些愚昧,无能,懦弱在他身上同样存在,它们不时出现,遮挡了他的视线,桎梏了他的思想,让他鲁莽,让他偏激,让他变成一个无知的孩童,任人嘲笑。

      “是的,是的巫师,你深具智慧,而我的则十分有限。原谅我因为那迫在眉睫的危机而失去应有的镇静,但是,即使是这样,我依然无法放弃向你冒昧地请求那属于厄洛斯的救赎,正如你所说的,如果那灾难是因我而来,那么这就该由我承受。”

      此刻他的纠结挣扎,他的矛盾痛苦,诺纳都看在眼里。这样一个孩子,他过早的在命定的道路上颠沛流离,彷徨摸索,稚嫩的双眼缺失了太多的美好与温暖,但他的心灵依旧如此纯然而坦率,愿意将苦难背负于身。

      “伊梵,面对你该面对的,承担你该承担的,接受你的弱点,并且始终保持勇气。别把我的力量当做你的退路,没有什么东西是你能轻易得到而不必付出代价的。相信我,你远比你想象的要更加与众不同。”

      伊梵怔怔地看着他,那眼神之中的茫然渐渐被清亮的光芒所代替,他刚才一直沉湎于对自身的否定中,把自己弄得脆弱不堪。因为那些无法企及的高度而心生自卑,为自己短暂的生命而倍感哀切,但他忘记了,他是如此的年轻而富有朝气,甚至连那苦难和折磨都无法用仇恨侵占他的心灵。生命,正是因为短暂而弥足珍贵,人类也正是因为脆弱才更要坚强。

      马蹄声愈来愈近,那些铺撒在泥土上方的枯叶接二连三的发出粉身碎骨的脆响,林中的留鸟也开始四处逃窜。伊梵知道,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被发现了。于是,他咬了咬牙,拔出腰间的武器,准备引开那些士兵。

      “你要干什么!”诺纳握住他的手腕,语气里有不易察觉的焦急。

      “如你所说,面对我该面对的,承担我该承担的。听着巫师,或许我在你面前鲁莽,愚昧,幼稚而无礼,但是我从不心存侥幸,也非懦弱无能,是我的担忧让我不安,我的在乎让我妥协,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这使我甘愿对芙拉虔诚,也可以对你恭顺,但这一切并不代表我打算时时刻刻都仰仗你的力量。”伊梵将自己的手腕从巫师手中抽出,他满意的看到巫师的神情突然变得焦虑不安起来,笑道:“嘿,诺纳,看吧,其实你也会感到不安,这样的不安和凡人没什么不同。”

      诺纳原本还想伸手拦他,但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把手收了回去:“好吧,我说过不干涉你的决定,如果这是你认为最好的解决方式,那么我不阻拦。”

      伊梵的笑意依然留在脸上,他握紧手中的武器,那双遗传自母亲的眼睛像宝石一般闪耀,金色的发丝在风中飞扬:“诺纳,你猜我们还能不能再见?”

      “我不知道。”他这样回答道,深紫的眼眸如今望去是一片浓重的漆黑,连往常流窜的光芒都黯淡了。

      伊梵淡然一笑,然后他不再停留,而是快速绕过那匹瘦马径直走向密林的另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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