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8、是非曲折苦难辩(三) ...

  •   这是李陌第二次提到报官这个词。
      若她不是无理取闹,那便确确实实是有的放矢——在场的多数人更愿意相信是后者。
      实在是因为那孔雀王妃太过胡搅蛮缠,一时间什么官府朝廷都被衬托得无比可爱了。
      而李陌说这话时不过是凭借多年的做事直觉,若要说还有什么别的缘由,实在只是因为眼下她没有心情在这里争辩什么。
      不过是累了而已。
      心如死灰的倦怠从未离去,眼前的东西依然带着朦胧的红,目之所及的一切都遥远而扭曲,好像烈日下的沙漠里映射出的海市蜃楼,一张张面容在疲惫的错觉中扭曲成狰狞的恶意。
      最可怕的是各方人马的争论在耳膜上擂响,每一句话都如同利刃一般从天灵盖上刺进去,直把脑仁都绞得粉碎也不肯罢休。
      是以她眼下只想寻个僻静处好好休息,将这些尘世纷扰统统扔到一边不理。
      哪怕是牢房都无所谓。
      瀚海王子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割过来:“看在多年交情的份上,我们不欲让花家名誉受损,只想着交出凶手便就此不谈,却不料想竟会变成我们的错?”
      这话说得是有几分大义的,只是鹰眼老七一点都不买账,斜着眼出言讽刺:“呦呵,那可真是太感谢您的心胸宽广,我这老家伙都要铭感五内了。花兄谢你的时候可要记得也有我一份,别算错了重量闪了腰。”
      “你!——你们都休要转移话题!”孔雀王妃咬着牙,依然抬高了下巴质问道,“你且回答我,究竟认不认得阿依那?”
      李陌皱了皱眉,并不想说话。
      幸而这般不在状态的眼下只有她一个而已,一旁的陆小凤接茬道:“看她那表情,当然是不认得的。”
      “我并没有在问你!”
      “王妃您这是何苦呢,我看您也并不大想听‘是’之外的答案。”陆小凤撇撇嘴,苦着一张脸道,“我们在这里已经吹了这样久的冷风,你若是有什么人证物证不如都先拿出来晾晾,也能省去我们不少时间不是?”
      或许对李陌而言最不利的场面是,能为孔雀王妃作证的人,都是这花家的家仆。
      “昨日——今日鸡鸣时分,李姑娘确实同这一位阿、依那姑娘,是见过面的。”在作证的人看了李陌一眼,似乎有些犹豫,但终究还是道,“她们在房间里谈了有一些时候,或许有半个时辰,也或许更久一些。”
      得逞的快意划过眉梢眼角,孔雀王妃难得地竟放缓了声音,劝诱一般问道:“哦?她们都谈了些什么?”
      “小的站得有些远,听不大清楚……不过仿佛是甚么‘救命之恩’。”
      “如此便说得通了!这人便是凭借着这一层关系,将阿依那约出来杀了她的——这作证的可是你们花家的人,总不会说是我逼迫的?”
      “王妃你总是想岔了些的。”陆小凤显然并不赞同这个结论——看周围人的反应,也确实是不赞同的居多,“这最多只能证明她们确实相识,却并不能成为杀人的证据或者动机。况且李陌若真是阿依那姑娘的救命恩人,又何须事到如今才下黑手杀了她呢?”
      “动机却是要问她自己了。她从一开始便谎言连篇,先是否认匕首是她的,如今又说不认得阿依那,若不是心里有鬼,如何会这般遮遮掩掩不说实话?”
      “李姑娘同阿依那姑娘——”
      突兀地,方才作证的那仆人又张了口,这样的插话未免显得有些不识礼数、仿佛花家御下不严,然而非常时刻也没人在乎这些,特别是孔雀王妃,言语间几乎是压抑不住地快活:“你且说下去,她们如何?”
      对方看了一眼自家老爷不大好的脸色,终究还是咬着牙道:“二位姑娘实际上是不欢而散的——小的实在是不知她们在房间里谈了什么,只是最后,阿依那姑娘说,说什么‘今日之事便当从未发生,还望女侠从此珍重’……而后撞了门便跑了。”
      这话说得很有水平,虽是描述事实,但在这样的节骨眼上说出来,简直是坐实了李陌很有杀人动机。
      这真是瞌睡来了便有人递枕头,只可惜这枕头是递给孔雀王妃的。
      “看来这动机也不必问了。”女子的笑容艳丽而动人,只是吐出的话确是淬了毒的,“现在可说得上人证物证具在,凶手自己也是默认,花家还要护着这人不成?”
      孔雀王妃虽然讨厌,然而事到如今,有些话却仿佛是真的有其道理——至少已经有人在想,李陌为何事到如今还不开口,莫不是真的做贼心虚?
      视线逐渐又聚集到一起,被注视的人仿佛感受到了刺痛,抬手捂住眼上的纱布。
      “所以——”
      李陌终于主动地张了嘴。
      在她出声的时候,有人显得有些惊讶——毕竟这当中同她有交情的寥寥无几,多数人只当她是个沉默寡言的,却没料想她会真的开了口,而且说得还是那样的话——
      “报个官罢。”
      李陌神色淡淡,仿佛被指控的杀人者并不是她。在阳光稀缺的阴郁天色里,有不正常的青色笼罩在她的肌肤上,让她的脸色同已死之人没什么差别。
      她的声音和脸色一样不大好,任是谁都能听出里面混杂的疲惫——又或者是倦怠?
      沉寂如死水。
      “是非曲折自有官府定夺,动机和证据也自有人去收集,不劳王妃如此多费唇舌——也不会再枉费各位的这许多时间。”
      她说得理所当然,仿佛身为一个江湖人,向那官府报官示弱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而她的那副样子也竟让人觉得,报官确确实实是个上好的选择。
      沉默再一次突兀地降临了。
      “是极是极。”在这样的气氛里,竟有人不大合时宜地笑了起来——蹲着研究尸体很久的金九龄站起来,仿佛十分赞同地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这是规矩。眼下已不是甚么瀚海国同花家的问题,王室贵客身死异国,便是到今上那里讨个说法也不为过。”
      “无论二位殿下如何作想,报官这一步是必不可少的,在下可不能徇私枉法。”
      屁,你等到如今才说这话难道不晚了点?
      笑容从孔雀王妃的脸上消失了。
      阴郁像是雨前的乌云,一点点笼罩上她精致的眉眼,撕裂了片刻前的意气快活。
      “我们不欲声张,情愿后退一步全了花家的名声,怎么花老爷您竟不打算接受?”
      “花家从来是清白世家,虽然大多在野,但也不是没有人在位为官。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报官实属应当——我们自认问心无愧,如何会畏惧这个?”
      最应当反驳的鹰眼老七居然也点头道:“报个官也好,至少不需要在这里吹风。”
      仿佛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报官这件事便定了下来,这在场的似乎眨眼间都变作了遵纪守法的良民,反倒是真真顶着“殿下”名头的瀚海国二人是无理取闹的江湖大盗,对那官府避之不及。
      王子同王子妃对视一眼,有旁人无法解读的暗流在这对夫妻之间涌动。
      “好好好,看来我们忍气吞声,花家是不领情的,那我们也没甚么顾虑了。”最后做主的是瀚海王子,这对夫妻不知在对视的那一眼中达成了什么共识,张嘴便是很不客气的冷言冷语,“也罢,事已至此,花家同瀚海国的交情也便到此为止了。花如令,本王命令你把瀚海玉佛交出来,此事一过,我们从此再无瓜葛!”
      瀚海玉佛。
      这个众人闻所未闻的称呼显见是代表着极为重要的物件,花如令的表情一瞬间由沉重转为震惊,不知想到了什么,愠怒从眼底升起,而后翻飞在扬起的宽大衣袂——
      “玉佛事关重大,可不是王子您能这样定夺的。没有旧友的手信,老夫绝不会将之假于他人。”
      “父王罹患恶疾,缠绵病榻多时,此时此刻你说这话,莫不是欺负我等小辈,起了什么贪念不成!”
      “休得胡言!”
      好像是缠绵的琴曲中突兀地插|入铁骑的铮鸣,花如令拂袖怒喝!
      那一瞬有凛然的怒气从他眼底浮现,仿佛他还是那个十五年前能号召武林群雄的磊落侠客,刀锋一样的眼神剜过代替旧友前来贺寿的儿子,似乎这样便能看清楚对方掩盖在人皮下的婉转心思。
      不过一息。
      收回目光的时候,他便又是那个不涉江湖许久的寿星了。脸上明显是拼凑出的笑容有些落寞,更多的是一种人到暮年的疲惫,但礼数却还是十分周到——
      “今日委屈诸位许久,实属不该。这寿宴虽是不能继续了,但自会有人将饭食送到房里,诸位不如先稍作休息,待报官之后再议。”而后一顿,心平气和地补充道,“至于瀚海国的使者们,也还望稍安勿躁。”
      “可我信不过她!若她在这时逃了,便是报了官又有什么用了!”
      “瞧您这话说的,并不是什么人都如您的脑子这般一条直线通到底、被坐实罪名也要乱晃的。”
      鹰眼老七在江湖里也是个混黑的,张嘴的时候荤腥不忌只求把人气死,特别是他眼下看瀚海国的人都不顺眼,那种无赖劲儿也便更加明显:
      “你们若是怕成这样,那干脆分些人出来看着?只是我看王妃不大冷静,万一监守自盗把人给剁了总是不好,保不齐还要花老爷再借两个下人一并守着?只是这也不大让人放心,为了防止下人们被收买,你们可还要去衙门里借两个守卫来放在一起?我这弟兄们虽然没来,但你们要真拉下脸求一求我,我替你们拉下脸求两个道上的人来也不是问题。”
      他此刻笑得有种泼皮式的不要脸,将对面的孔雀王妃气得几乎浑身发抖。
      “侬个——”
      震怒之中,她仿佛要脱口而出一些不符身份的话,然而终究是生生止于唇舌,挥袖而走。
      这一场人命引发的纠缠总算能告一段落,各怀心思的人们三三两两地回了房。
      李陌总算能回到房间里,偷个清净。
      只是她却并没能因此而沉下心来。
      房间被人搜过,幸而重要的东西不曾遗失——至少她眼下能想起的东西都在。
      有高级檀香清醇而幽冽的味道从博山炉里弥散出来,平日里舒心静气的味道在此刻显得过于呛人和浓郁,香气以一种热烈的方式自香炉里升腾,旋转着在眼前幻化成万千景象——
      ——战场与死亡再一次重现在眼前。
      这博山炉是铜制的——幸而它是铜制的。
      所以在落地的时候,除了过于清脆的响声,并没有造成任何实质性的损坏。
      带着热度的香灰从炉里逃逸出来,尚在燃烧的熏香刹那间浓郁得近乎妖异。苍白的灰烬里,最后一点代表燃烧的火光也在冰凉的地面上死去,于是这一处便只剩下了无生气的灰败。
      就像是死去的过往,哪怕千百遍地回忆,也终究无法温暖成现实的颜色。
      李陌颤抖着手指想要将香炉扶起,只是在半路终究被堵在喉咙里的热烈香气所打败,于是她反手扼住喉咙,几乎是狼狈地退到门边。
      她现在不正常。
      心悸、盗汗、躁动不安、幻觉闪回——昔日仿佛也有战友在战场外这样近乎癔症地发病,彼时她以为这等事情永远不会降临在她身上。
      那时裴元开过什么方子来着?
      她并不记得这个了。
      可她总算也是记得一些东西的——李陌打开房门,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门板,看那门口守着的小厮的表情,那一刻大约是吓得不轻,只是她也无暇顾及此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足够冷静,道:“麻烦阁下……找人煎个半夏秫米汤给我,加丹参、生地、酸枣仁,量……随意便好。”
      小厮可能吓得厉害,也可能因着那句“随意便好”而茫然,睁大眼看了她半晌亦无动作。
      李陌只觉烦躁更甚。
      “可是在下不能随意使用后厨?”
      “不——不是,姑娘您是贵客,想用什么都是没关系的,只是——……我们七公子吩咐了,一会厨房会送一盅——”
      “花平。”
      七公子是哪个来着?厨房会送一盅什么?
      李陌的疑惑都被打断在熟悉的声音里,她转头便看到白衣的公子缓步而来,象牙白的长衫如流云般飘逸至眼前,就像是书卷从远处铺散到近前,在这等让人烦躁的时刻也有让人平心静气的力量。
      可惜李陌此刻是静不下来的。
      花满楼也并没有问什么,他只是抬手将一个食盒递到她的近前,道:“听闻行军之人多有失眠心悸之症,这一碗竹叶石膏汤正是对症,味道也并不——”
      ——并不很苦。
      他下意识地想要强调这个,却并没有来得及出口,话不过半截便觉得手上一轻——然后是液体划过喉咙的吞咽声,接下来碗底同食盒接触发出“咄”的一声,紧接着房门在眼前“砰”得一声就这样和上了。
      哪怕是花满楼,在这一刻也是有些发怔的。
      一旁的花平已经看得目瞪口呆,此刻见自家少爷孤零零地被拒之门外,不由得不忿道:“虽是贵客也不当如此不识好歹,七少爷您明明是好心——”
      “吱呀”一声门又开了,于是他的牢骚便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地憋得满脸通红。
      “对不住,我眼下不想同任何人说话。”
      李陌依然是那副半死不大活的烦躁样子,能同花满楼解释这一句几乎已经是极限,她看了花满楼一眼,深吸了一口气,终究还是让步道:“你若有什么实在想问,不如进来等我睡醒?”
      花满楼当然没有兴趣观察她的睡姿。
      他几乎是立刻拒绝道:“不,我——”
      仿佛就在等那个“不”字,李陌道一声“多谢”,便再一次合上了门。
      于是花平颤抖着嘴唇,总算能将上一句话补全——
      “——怎得她仿佛全不领情。”
      “乱说什么,她不过是——”
      花满楼想了想,仿佛自己也不知道当说些什么,最后只是摇头吩咐:“你在这里看好,莫要让旁人扰了她。”
      “是,少爷。”
      花平咧了咧嘴,看自己家少爷走远了才敢在心底腹诽——就这姑娘的这个架势哪个敢扰,他站在房门外面都觉得能被里面的杀气捅个对穿。
      少爷这样温和的人,究竟几时同这等杀神混在一起的?

  •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自己勤奋得好不正常,你们都不打算留言鼓励一下吗QAQ
    收藏每日稳步上升,留言却大幅度下滑,我一定是遇到了假收藏_(:зゝ∠)_感谢【魅骨】【落跑的夏天】的地雷,还有【燕孤飞】的手榴弹!你们都是我的小天使~\(≧▽≦)/~
    2017/03/21 00:08(国内) 初稿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